我喜歡走在高山裡,享受深山的空寂,清新的空氣,甜美的山泉,清澈的高山湖泊,零污染的劍竹筍。落葉覆蓋的軟軟山徑,像煞是迎賓的長毛地毯。林相的轉變,讓登山客不用看高度計,就猜得出海拔大約多少。山有它的倫理,選擇它的住民;也有獨特的方式,歡迎它的客人。《山徑之旅》(Blind courage)中的盲人登山家比爾艾文描述得很好:「山在歡迎我,進入它『設備齊全』的家,以它的方式,我融入它。」我總愛想起西方人迎客的一句話——Help yourself just at home,山無私地敞開胸懷,讓我們自行享用。同時它也用瞬息萬變的天候,丘陵起伏,怪石嶙嶙的山勢,考驗我們適應的能力,與尊重自然的心。
我討厭低海拔山區隨意建造的鐵皮屋,任意架設的電線電纜,毫無章法的攔水壩,不該有陸路的路,像《西遊記》裡的千爪蜘蛛魔,肆意地吞噬大地。我懼怕變得無所不在的檳榔樹,陽光穿透稀稀疏疏的檳榔葉,彷彿幻化出一張張扭曲的臉,那些把癌寫在臉上的人!
在我當住院醫師及年輕主治醫師的年代,經常有機會照顧口腔癌病人,包括住院手術及術後口顎復健階段,他們術後扭曲的臉、怪異的表情、不方便吃喝的畸型動作,看來令人鼻酸;而傷口散發的惡臭、焦躁的脾氣,常讓家人不知所措,醫護人員望之卻步。手術後因為沒有牙齒,沒有咽頰,甚至沒有舌頭,不能正常飲食,需裝配假牙或口顎閉塞器。替這樣的病人取模,是醫病雙方的痛。印模材放多了怕嗆到他,放少了怕深度不夠,偏沒有兩個病人的傷口是一樣深的,沒得標準,只能靠目測,並且全程站著操作。好不容易做好了閉塞器,緊了取卸疼痛,鬆了封閉的效果不夠好,一時之間,一雙巧手好像消失於無形。多年後,早已遠離這個圈子,但是他們痛苦的神情與家屬無助的表情,至今仍深深烙印在心中。
遠東區口腔癌人數增
1998年《世界衛生組織年報》早已報導,先進國家口腔癌將大幅減少,唯獨遠東地區(日韓除外)在大幅增加之中。而國內口腔癌病患人數,在所有癌症病患中,不只排名提升,費用也名列前茅,不僅健保年付20萬元左右,手術後因為沒有牙齒,沒有咽頰,甚至沒有舌頭,不能正常飲食,需自行裝配假牙或口顎閉塞器,花費10萬元已是保守的估計。若加上特殊飲食如太空食品,年支出更加龐大。這對於臉部嚴重變形,說話口齒不清,馬上面臨失業的人來說,應是不可負荷之重。若不死於癌症本身,恐將噎或死於營養不良。
曾經,台灣惠普公司邀請當年全省國小合唱比賽冠軍(卑南國小隊)來圓山飯店演唱。特屬於原住民小朋友的嘹亮嗓音,飄揚在台北的天空,深邃的眼睛,無邪的眼神,天真的笑容,對照那一張張扭曲的臉,與在山裡見到某些成年原住民朋友癡肥的身形,宿醉的模樣,口吐檳榔血的醜樣,不禁讓我熱淚盈眶,兩三年來,時時映照在腦海裡。有人說,檳榔與米酒是原住民文化之一,應該保存、共享。不懂的是,抽煙、檳榔、酗酒是導致口腔癌的共犯,已然鐵案如山,並且是咎由自取。台灣因地窄人稠,濫植濫墾檳榔,是部分土石流的成因。難道所謂有識之士,忍心把原住民朋友留在山裡,供以毒藥——劣質煙、檳榔、米酒頭,看著他們「預約」口腔癌、食道癌、酒精性肝炎,甚或土石流,以致於滅種嗎?這不是愛之適足以害之嗎?
現在正是民氣可用的時候,政府理應訂定新法,砍除非法檳榔,保護民眾身家的安全,節省政府公共建設及醫療的額外費用,照顧其他疾病或提供社福的支出。
我愛山,我愛樹,我愛在山裡不停地走著、孤獨的感覺,彷彿在焚燒自我,彷彿在盡棄既往,也彷彿在邁向未來。山教我學會謙卑,它是主人,教我以它的方式崇拜。它是博愛的,卻也是固執的。如果我們貪婪,濫植(檳榔、蔬菜)、濫伐(森林),圖一時之快(嚼食檳榔),山將以它的方式來處罰,沈沒在山神底下的村落,泥濘滄夷,哀鴻遍野。可不像迪斯奈電影「沈沒的帝國」般炫麗美好,壯男美女如雲,長生再生有望。必得自助人助,徹底改造,才能恢復好山好水,癌不纏身,長命百歲。(作者為牙醫師)(專欄言論不代表本刊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