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6日,近兩百萬香港人站上街頭,抗議香港政府《逃犯條例》(又稱《送中條例》)修法,引起全球關注。
這場大遊行迫使香港政府讓步,宣布將暫緩修法,卻沒有完全讓抗議熄火。6月27日晚間,新一波抗議又起,隨著7月1日回歸紀念日的逼近,抗議民眾也表態,這一波抗議至少將持續到回歸紀念日為止。
在6月16日那場幾乎全員出動的抗議中,年紀從16至25歲的年輕人,幾乎占了抗議民眾的八成,許多香港年輕人說,這是「我城終結之戰」。
從黃雨傘到反送中,為什麼香港年輕人前仆後繼、走上抗爭的最前端?
本文作者Christina,25歲,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畢業。以下文章以第一人稱方式,反應她與一群大陸年輕移民間的互動與對話,呈現一位香港年輕人的觀點。
不知何故,近幾年總覺得在香港生活得不自在。總是好像有點格格不入,有時覺得,我城冰冷而且蒼白。於是,潛意識中總想出去走走,想到一個更豐富更有趣更寬廣更溫柔的世界,雖然其實並不知道到底有沒有這樣的地方。
我一直以為,自己可以隨時回來又離開,自己可以輕易從香港社會運動前線全身而退,把精力投放在更大更有趣的世界,專注在個人人生的微小願望與快樂。可是近來發生的事,卻令我發現,原來不是的。一個人從前有過的關懷,不是想像中容易放棄的。
我近幾月去了一個台灣人創立的知名中餐廳廚房工作。
先告訴你一點背景,在香港,廚房工作一直被認為是「讀不成書」、「無學識」的人才會從事的行業。工時長而且屬體力勞動。但我意外發現不少年輕人在這裡,副總廚也才廿六歲,他們多是沒興趣待在學校,很早出來工作的人。不工作時,他們不是倒頭大睡就是瘋狂打手機遊戲。
我去了才知道,我是部門中惟一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其他同事都是自福建,潮州,四川,廣東不同地方移民過來的,有些來了十年、八年,也有些才來幾個月。他們都是對香港有期待的人,很多都是看上香港收入比內地高,環境比較安全,來討生活,結婚生子。
就像前面所說的,我想離開這裡,或許去台灣吧,可是與他們聊天,會感覺他們在香港的生活,很簡單而快樂,做事又很快熟練。工作雖然有點累,但壓力不大,收入不高但也比文職要高多,放假可以去玩,買點好吃的,就很滿足。有次和同事切食材、煮東西,聊到新聞話題,我試試和內地同事聊聊最近立法會的事,我聊到自由法治,但對方明顯接不上,我便自此聊天,都聊些有趣貼身、哪裏找好吃東西(搵食)的事。
但我心中暗忖,沒有「公民社會」這些詞彙,沒有這些價值意識,香港還有些什麼會剩下來呢?
有時候,想想自己接受了幾年價值判斷思考的訓練,在那時的環境好像理所當然,但是不是現實上並非如此?價值和理念對大眾來說是抽象而且無力的?我很怕人問我大學讀的是甚麼,因為我實在不知道如何解釋,讀哲學跟「搵食」有甚麼關係,因為好像真的沒有!
圖/抗議送中條例的遊行。達志影像提供
那天上班,很多人圍著金鐘政府總部集會。那是立法會討論修訂《逃犯條例》會議再次召開的日子。我在餐廳裡忙著,卻發現自己一直在想著金鐘的事。早幾天市民已經開始集會了,那天是戲肉(高潮)。想著想著,沒想到其他同事正在談這件事。
後來中環也交通大亂。是中環啊!一個無法想像有可能停下來失去日常秩序的商業中心。而且是交通要道!竟然出現了近年社會運動前所未見的動力與膽色。然後沒多久,新聞說金鐘竟然又被佔領了!那一刻,幾年前被清場前的雨傘運動畫面重現,「we will be back!」的橫額竟然成真。當下覺得激動。但一聽見有示威者在現場開始掘很多地磚,心卻沉了一下。想起國外的示威衝突場面,示威者放火燒車、爆玻璃,有人死傷。難道香港示威會發展成如此?
忍不住和身邊年輕同事說起,大家都顯得有點緊張。那天餐廳生意很淡,大家都閒著,盯著手機螢幕,看最新動態,山雨欲來的味道,緊張了一個上午,然後到了下午,事情發展急速。一個同事拿著電話老遠從廚房另一端跑過來告訴我,警察開槍了。我急著問,「向人還是向天?」幾年前傘運,警察曾向天開槍的,心裡希望答案是向天。「好似係向人喎,」他給我看社交媒體流傳的一張圖片,示威者眼部中槍,血流披面。「Ohhh Shit、SHIT」,有點難以置信。
我存一絲希望,希望這消息是假的,是有人想激起群眾情緒而放出去的,自己還在追問「是甚麽source發佈的?可能係假的」。可是腦中已閃過當年天安門的畫面。是真的!感覺很不踏實。我旁邊的女上司,也是移民過來的,平日專心工作時很討厭閒聊,而且容易暴燥,她竟然忍不住探頭來看,大罵了一句「癡哂線啊」(神經病),還立刻拿出手機上網看現場情況。我頓了頓,偷看著她。她竟然在看政治的新聞,她竟然罵的是警察,而不是示威學生暴力搞事!
那天過後,和另一個也是移民的同事一邊出餐一邊聊天。平日與她不算很聊得開,都是偶然談談孩子、學校、什麼電器好用之類。但那天,我跟她說,「你知道嗎,香港警察竟然開槍打示威學生,還好像打中眼睛流血。」沒想到她的反應一下子很大,手上的動作停了在空中,看著我反問道,「吓!是甚麼事?太過份了!」我解釋是抗議 《逃犯條例》,然後解釋了《條例》一旦通過,示威者最擔心的是會立刻失去言論自由與人身安全。因為即使你人在香港,亦隨時有可能觸犯了內地法例而被引渡,而內地法例並沒有香港法例保障的基本權行。說罷,還在想如何可以再說淺白一點時,對方竟然沒有疑惑地問我內地法制有甚麼問題,而是立即認同,「對啊!當然要反對!」
達志影像提供
說著說著,我想起以前看過喬治·歐威爾(George Orwell)的書《1984》。本來還在想如何描述事情嚴重性,對方忽然爆出了一句:「就像文革時一樣啊。」 我頓了一下,就知道甚麼都不用說了,她明白了。
我接口問,那你聽過六四?她說:「聽過,長輩那時在現場,告訴過我。」
這個對話一滾千里,聊了幾個小時直到下班。我談到內地消息封鎖,想知道政權到底隱瞞了甚麼,來到香港一定要去找來看,例如李旺陽、劉曉波,例如漢化西藏、新彊。她說起法輪功問題,我說了我個人立場,接下來投票不要投給建制派,她就說,嗯,千萬不要投給他們。
我後來才發現,旁邊另一位新移民同事一直在聽著我們的對話。他明明從來都不關心政治、甚至新聞的。下班前,他卻主動問我,網上那裡可以找到正在發生的事的資訊?
直像傳教士上身一樣。渴望讓人看見歷史真相,渴望改變香港,一種久違的暢快淋漓的感覺。很久沒有感到,這城市還有點點點點的希望,因為人心與觀念,原來尚有改變的可能。不要忘記,這是一個餐廳的廚房,重要的政治社會變革,竟然在這裡發生。
之後發生的事,完全超出我所能想像的,甚至出現了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強的「香港人」的歸屬感與自豪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