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四年前,馬王堆的出土文物已經長途跋涉從長沙來到廣州,卻在前進台灣的前夕,碰上中共對台試射飛彈。大陸方面為求慎重,寧可前功盡棄,大隊人馬毅然折返。聽說沿途行走並不順暢,一名搬運工人意外受傷。
一九九九年的夏末初秋,大隊人馬再度啟程,而李登輝總統的「兩國論」差一點又逼退了高齡兩千的軑侯利蒼夫人。
一九九九年九月,歷經波折的馬王堆文物終於如期登場。出土時肌膚尚見彈性的利蒼夫人,想必無視於大自然的力量,雖熬過漫長的兩千年,卻趕上百年大震,所幸,出遊的是複製品。離奇的是,此次展出最具價值的兩件大型真品之一的三號墓T型帛畫,首度出國就被展場設計者大膽直立掛起,竟然絲毫不為所動。
「文物出土對文物本身並不具任何意義,真正的意義在於這些文物能否帶給後代子孫任何啟發和感動,」負責展場設計的建築師王夏維指出。觀賞者應該把自己當成主角,好像意外闖入富貴人家,除了有形的財富體驗,更要從中獲得無形的精神啟示。「唯有如此,博物館裡的文物才能超越教科書式的知識傳遞,昇華為文化價值的表徵,」王夏維說。
如何讓種類繁複,體積大小不一的兩百五十二件文物,在故宮博物院圖書文獻大樓一樓的有限空間裡,實現王夏維所說的「無形的精神啟發」呢?請隨著我們走一趟展場。
帛畫上的漢人宇宙觀
展場入口本身是一條狹長的通道,既是潛入地窟的密道,也是轉換時空的時光隧道。在通道盡頭等候我們的是著名的三號墓T型帛畫,又名「非衣」,也就是招魂幡。T型帛畫上方橫幅的部分向兩側延伸,有如展翅的雙翼,凌空而起;向下伸展的直線部分,則意味入土為安。就設計面而言,展示架本身是一座開啟的衣櫃,非衣高掛其中;就象徵面而言,懸掛帛畫的展示架更是一棵生命之樹,暗指漢人對生命的態度。
由於帛畫展示架本身也是一個立體燈箱,觀賞者可以環繞展品走動。背面是帛畫圖案的白描,後方牆上則掛有帛畫的細部放大以及文字解說,觀賞者可以更進一步瞭解帛畫上意象豐富的中國神話與傳說,以及漢代人對天上、人間和地界的無限想像。
帛畫上所勾勒的漢人宇宙觀,同時也是展場空間設計的靈感來源。引魂升天的非衣即代表「天上」;面對帛畫往右方看去,兩側各有一只高掛的燈籠,照亮了琳瑯滿目的生活器物,正是漢代「人間」起居生活的重現;位於左方的木槨展區入口兩側,各有一片向內傾斜的牆板,暗示往下挖掘的洞穴,則代表「地界」。
陵前走一遭,恍如南柯一夢
經過木槨,我們來到此次大展的另一件重要真品——朱地彩繪棺。在這裡,觀眾很難忽視此展區的燈光效果:原來,負責燈光的設計師王全忠具有多年的劇場經驗,由地面向上投射的冷光,營造出有若氣體般的虛幻氛圍,與四周牆面象徵榮華富貴的朱色,形成令人震撼的強烈對比。緊鄰內棺展區就是利蒼夫人沈睡的寢室,觀賞者必須從一道略為迂迴的窄門離開,才發現已經回到展場入口,頗有自密室溜走的解脫感。至此,略為沈重不安的心情,即時得到調整,雖仍難掩恍如隔世的唏噓。
或許觀賞者會質疑,到底是文物重要,還是展場重要?其實,展場的配置充其量也只能算是道具,若是使用得宜,可以營造特殊的舞台氣氛,提供文物一個展現精神和價值的舞台。既然已經把深埋地底二十公尺的陵寢挖掘出來,何不還給利蒼夫人一個完整的場景?漢代文化與現代文明的連貫性,在此得到最貼切的詮釋。
觀賞者也可以假想自己就是那些沒有文化素養的盜墓者,意外闖入漢代地下宮殿。女主人貴為丞相夫人,睡得正熟;每件寶物都寫著王公貴族的財富與尊榮,令人又愛又怕,在不知如何下手之際,又忍不住發出讚嘆之聲。若是因此不小心驚動了女主人,其實倒也不用害怕,已經沈睡兩千年的老夫人,或許也想起身回味生前的風光,看到起居室裡的樂器和博具早已擺設就緒,衣服和梳妝盒也攤了開來,應該會相當高興吧?
也許,老夫人才是真正的導覽。
永恆的文物,全新的演出
有別於傳統的博物館展出方式,馬王堆文物的主要展區採取開放式空間,前述「天上」「人間」與「地界」三個展區之間並無明顯區隔,改以充滿暗示性的單純元素——燈籠和傾斜的牆板,取代了具體的隔間。一旦走進展場,觀賞者幾乎可以全覽展出內容,也有許多觀眾因此表示不知從何看起。其實,參觀博物館也可以是一趟探險之旅,不必預設立場。觀賞者大可根據主觀的展品可看性或是客觀的人潮聚集密度,自行決定參觀動線,無需遵循傳統的線性走向,被動地依據作品編號、按圖索驥。 如此一來,展品與觀賞者之間的關係將突破對立的窠臼,觀賞者的自主性也同時得到保留。我們不是經常用「逛博物館」的字眼來淡化本質上相當嚴肅的知性之旅的嗎?
留學歐洲的王夏維,師事博物館建築設計名家Hans Hollein,細心的觀眾可以在展場各個角落發現純熟而內斂的建築語彙。對王夏維來說,博物館的展覽有如戲劇和音樂藝術的重複演出,永恆的戲碼和曲目會因為不同的時空、舞台和觀眾,展現出不同的生命力。將嚴肅的藝術戲劇化,以達刺激感官的目的與博物館本身的歷史文化使命感,並不衝突。否則翻閱導覽手冊或是上網瀏覽,同樣可以得到相關知識的傳遞,何必親自到故宮體會不一樣的博物館經驗?
公元兩千年二月二十五日之前,馬王堆展場(劇場)期待你的前來,與利蒼夫人攜手重演漢代風華。
文物小檔案千古尊貴馬王堆
「馬王堆」因湖南地方方言諧音成「馬鞍堆」。
西漢自劉邦立國為漢高祖,立下諸侯七國,並分天下為三十六郡,直屬中央。末年又翦除異姓,獨留長沙王吳氏。
利蒼為吳氏第二代丞相,封為軑侯。馬王堆為利蒼軑侯一家三口的墓群,分別發現於湖南、長沙。從西元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四年陸續出土,一號墓為沈睡兩千年的軑侯夫人辛追,逝世於五十多歲;二號墓為西漢呂后二年上任的長沙王丞相利蒼本人,在位八年;三號墓為他們沒有繼承爵位的兒子,英年早逝,文武兼備,從出土的「長沙地形圖」「駐軍圖」「車馬儀仗圖」可窺知一二,三十多歲死亡。
漢人因崇尚陰陽五行、神仙方術,思想家對靈魂不滅、人死為鬼和死亡現象有進一步的認識,而且鬼神能禍福子孫的靈魂觀成為社會各階層的共同信仰。
漢人又注重厚葬、講孝儀,盛大的葬禮都是一種驕傲的追求目標,因此成為後世子孫最愛的盜墓對象。當時上位天子必將全國稅收分成三份,一份為皇家生活御用、一份為中外貴賓饗宴接待用,另一份則為建墳御用。
軑侯夫人共賜有二槨、四棺,墳深二十公尺,槨內埋入五千公斤木炭,再蓋上一百到八十公分厚的白膏泥與外界密封隔絕,故能千古不朽,重見天日。
最值得一提的是:漢朝以絲綢的極致華麗為傲。軑侯夫人出土絲織品一百多件,成件二十七件。單以一件上衣下裳合一的「深衣」為例,朱紅羅綺錦袍長一百四十公分,兩袖通長兩百四十五公分(以便漢女做翹袖折腰之舞),需布二十三匹,而一匹布值一斤黃金。故需花費二十三斤黃金,勞動三、四百人動手做,耗時一年,即知其豪華尊貴的意義何在。
中國四大名繡:湘、粵、蜀、蘇中的湘繡,自古即名震天下,出土竹簡中即記有乘雲繡、長壽紋繡、信期紋繡、茱萸紋繡……等名稱。夫人辛追過世時,手中還拿著「香囊」,真是留芳萬世、高貴優雅。唐代王維在「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詩中亦提到:「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茱萸實為避邪之花。
出土的另一絕品:漆器。中國青銅自夏代末期到商代鼎盛,至周代華麗多彩,至漢則漸衰微。但漆器異軍突起,成為漢代的工藝首席。
紗是絲織品中最早出現的品種。出土的素紗蟬衣,其織造技術已到令人嘆為觀止的地步。其長一百二十八公分,兩袖通長一百九十公分,但重量卻僅只四十九公克。
至於漆器,由一號墳出土的有一百八十四件,三號墳出土三百一十六件。壺、鍾、鈁、盒、奩、盤、盆、杯、案……不管大大小小,件件光鮮亮麗,色澤紋繪光彩富美,令人目不暇給。尤其「君幸酒」漆杯、「君幸食」漆碗,光亮如新,令人難以置信。一件小漆杯抵得十個小銅杯,價值之高昂,可想而知。一個小小的長沙國丞相,由家墳中擁有五百多件出土的精美漆器,不難聯想其富可敵國的威勢。
聽說出土的其中一件漆器,還有藕片在湯中。只因研究員過分興奮,急行晃動,而使藕片剎那間化入湯中,令人當場扼腕不已。這當然也證明了兩千年間長沙國不曾有過大地震。
唐代李商隱在「錦瑟」中說:「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人常以有情自喻,但偏偏在有情世間中做出無情事件。
在這次展出的另一座墳為南越王趙氏。發現於一九八三年的廣州,墳主人為趙佗之孫趙胡(即趙眛)。趙佗為秦始皇的將領,西元前二一九年時秦始皇命令南攻,於西元前二一四年攻占南海、桂林、象三郡,當時趙佗為童山縣令。後來秦始皇出巡,途中病故。西漢呂后五年,見機行事,在西元前二○三年,趙佗自立為王,稱南越武王。再過六十七年,兒子「趙始」未及繼位即身亡,只留「泰子」金印為證。孫子「趙眛」繼位,享受榮華富貴,死時身著絲縷玉衣。玉璧四十七件、鐵劍十把、珍珠五千公克、璽印九枚、玉雕十一件、器皿四件……。
最令人同情的是東側室中四位妃嬪夫人的陪葬(有組玉佩可證明)。在這個女權高漲的年代,遙想這無情荒地中的四位有情夫人,正值嫵媚嬌美、風華年歲,卻遭命運的作弄,無奈、無助地與世長辭,令人不得不一掬同情之淚。四位妃嬪夫人平躺石棺兩千年,只剩枯骨無數,換得了庫藏滿盈的嶺南奇珍選萃。
西漢武帝時,南越國被滅。
歷史回到這裡,馬王堆中值得一提的帛畫(即非衣)就說出夫人的尊貴與正位。帛畫正中即為墓主人辛追。上有天、下有地、中為人間。︽山海經︾中的神人異獸、嫦娥奔月、道士、仙人、 龜、蛇、鱉魚穿插演出,更以雙龍穿璧來引魂升天。種種祝福祈禱,道盡事死如生及對來生富貴的期盼。
考古工作本來就是「偶然」與「歷史」的結合。繼三星堆及馬王堆的展出,考古學家們只能說,「那些還散落在中國古老大地上的山丘、土堆,請大家別忘了磕頭敬禮、恭肅起立,也許那又是一位知名帝后的千年陵寢。」(本文作者為故宮博物院導覽義工、東元電機副董事長夫人及台北基督教女青年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