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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堅持使命的醫生 黃達夫

莊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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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素玉

1999-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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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堅持使命的醫生 黃達夫
 

本文出自 1999 / 7月號雜誌 第157期遠見雜誌

問:可不可以談談你學醫的歷程?

答:我的學醫歷程,以及回台灣之後的觀察與感受,可以總括為一句話:我很幸運。

從一九六五年赴美到一九八九年返台這段期間,正好是美國醫療的黃金時期,取代了英 、德、法等西歐國家,成為醫療先進國,社會富裕優閒,醫療發展急速起飛。這段期間受的教育給我一個觀念:醫師必須好好深入病人的問題,以便做計畫、擬定治療策略,確保病人之權益。我很幸運能在醫療與科技結合的黃金時代裡求學。

至於負笈海外的原因是,醫學生時期我有許多問題不得其解,當時有兩位美國教授到台大教課,他們對於學生提出的問題,即使不瞭解也會告訴你怎麼找答案。我心想,如果要進步,必須跟這些人學。在台灣社會的師生關係裡,學生不能質疑老師,基於禮貌,學生也不能問老師可能答不出來的問題;同時,上課問太多問題老師也會不高興,連帶影響到以後跟他的關係。出國可能可以解決這種困境,因此就出去了。

我在美國落腳的第一個地方是費城。我工作的地方是創立於一七五○年、美國第一所醫院「班哲明富蘭克林」。

美國的學生是念過大學主修文史、生物、化學或音樂等後,再進醫學院的,有相當的人文素養,可以明顯感覺到對病人的體恤與關切,超過一般單純的醫病關係。我感受到他們的熱情,從中學習到醫師與病人不該保持距離。

在台灣,老師告訴我們要與病人保持適當距離,醫病關係很形式化。而我在美國的老師,他的病人第二天要動手術,前一天下班前他會去拜訪病人,關切一番。

我也曾碰到比較彬彬有禮 、一板一眼的老師,例如一位全世界最早使用胰島素的醫師,他總是稱呼我黃醫師;我寫的病歷,他會逐字細讀,一一告訴我他的意見,提醒我如何找答案,讓我體認到做事情一定要很仔細。另一方面,他對我有很強的信任,這並不是讓我獨自面對各種問題,而是直接去照顧病人,他在一旁看著,在他的羽翼下學習獨立,隨時得到他的支持。那像是一個天賜的環境。

問:你在私立賓州大學待了多久?

答:我在那裡待了兩年,擔任內科住院醫師;接著到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還是同樣地幸運。杜克是一九三○年代才成立的新興學校,讓充滿活力與抱負的年輕人有一塊可耕之地發揮所長。組織運作很有彈性,學習上則視個人的需要,自由選擇。也許你以前的訓練層次比較低,但它還是給你機會發展,所以我一待六、七年,至今仍密切連繫。

每一個問題都從基礎看起

問:你在美國所學和台灣有何不同?

答:美國與台灣的不同處是,面對每一個問題都從基礎看起。

我赴美進修臨床醫學,一到那裡卻發現他們都從基礎醫學起步。假如你的做法、策略或答案不是根據基礎醫學的架構,就代表尚未瞭解問題。所以你用藥,老師會問你為什麼用這個藥,這個藥在身體裡會怎麼走,對內臟有什麼影響;你必須具備藥理學的基礎,也必須知道會引起的副作用。每做一個決定,都要有理論根據,而理論根據都和生化藥理有關。反觀台灣,很多時候都是由藥商告訴醫師怎麼用藥。

問:這對你有什影響?

答:第一,讓我養成面對每一個問題都從基礎看起的習慣。台灣的住院醫師都有一本手冊,在美國沒有人看手冊,只有考前複習才使用,而非拿來照顧病人。

其次,能視病如親。美國的醫師對病人能痛其所痛,苦其所苦,不關心病人的醫師是少數;醫師不是固定上下班,而是等病人穩定了才回家。這在台灣較少見;在那裡是平常,這裡是例外。

在和信醫院,同事問我幾點下班,我總說:「事情做完才下班。」如果一切都順利圓滿,病人也穩定無礙,早一點走有何不可?不過即使穩定下來,也要交待值班醫師如何照顧。病人不穩定,你就不能走,因為值班醫師對病人沒有你清楚,跟病人的關係也只在那個短暫時間裡,你不能要求他像你一樣,否則同事會很痛苦,將來也會以其人之道還治你。這是我在杜克學到的,很管用。

第三是追根究柢、不斷探問的研究精神。以前在台灣,問題只追究到一半就算數,也不會有人怪你,在美國這是羞恥的事情。

也許病人無法避免罹病,然而我們若能徹底瞭解癥結所在,病人便能因而受益。不斷追問的研究精神,可以讓自己不停進步。

另外,美國有很多人是根據興趣來選擇所學,台灣卻比較傾向以收入高低來決定科別,金錢至上,缺乏理想。美國的醫師雖然同樣是一種營生、一門專業,但仍有理想色彩,我覺得這很重要,可以帶動整體醫療精神。身為醫師,照理說物質不愁,何不追求理想,而要追逐銅臭?

高貴與自私,都是人的天性

問:是什麼心情讓你想回來?

答:一九七七年左右,我姊姊的朋友介紹一個病人給我,他因直腸癌開刀,一年多後復發,每天上廁所蹲幾個小時都解不出來,非常痛苦。我做了幾項簡單的檢查,結論是直腸癌復發,排泄物阻塞,骨盆附近都有轉移。我把他照顧到疼痛可以控制,排泄可以出來,這兩年日子總算好過些。本來這位先生的死亡可以避免;如果一開始做對了,就可避免復發的問題。

一九八一年,癌症躍為台灣死因的首位,有位朋友建議我回來看看,是否能在台灣蓋一家專門對付癌症的醫院。我跟一位訓練我的老師一起來台灣,從北到南的醫院都看了一遍,發現當時環境未能把各科醫師聯合起來,一起照顧癌症病人,我們的結論是台灣應該要設立一個抗癌基金會,並研究如何籌募基金來做這件事。籌備期間碰到不少困難,因為我們的目的不在賺錢,而是希望帶動台灣的醫療發展,把癌症當成重要課題。

一九八六、八七年,我認識了李國鼎先生,他認為這件事必須我來推動,別人可能沒有相同的認知與熱情。之後也因為他的關係,辜振甫、辜濂松兩位先生同意出資,在一九八九年成立臨時中心,和信醫院就這樣成立了。

我回來的目的並不是為了茍安得利,而只是想做事。因為李國鼎先生說國內醫療有什麼問題,我說癌症是台灣死亡原因第一,卻沒有很好的醫療在做這方面的事,所以我回來一方面是他鼓勵我,事實上也是有所堅持。

問:到目前為止,你的人生價值觀為何?

答:我想每一個人都有兩個面,這兩個面表現的比例都不一樣。每一個人都有想照顧好自己的本能,如此社會才會進步。對自己的方便會帶動社會進步,同時也會帶給這個社會很多困難。所以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就在這時候表現出來。但另一方面,我們人有高貴的情操,也就是說selfish和selfless兩面。

問:可不可以再講一下你在杜克大學曾經一度想離開,你的同事勸你,你的人生觀如何因此改變?

答:我在杜克初期,是一個年輕的教師,那時很多人協助我升到資深的地位。幾個資深的同事會有意見不同的地方,意見不一致就會有挫折感。不一致的地方通常都是人與人之間的問題,否則彼此的理想應該是一致的,但多少會有誤解。當時因為把人與人之間不同的地方,用放大鏡看它,所以覺得無法在杜克待下去。

有一位同事Robert Gutmam,很喜歡華人,我們是很好的朋友。我把我的煩惱講給他聽,他聽了之後,非常有哲學味道,很世故地跟我說:「你現在遇到事情就逃避,到其他機構這種事情也會發生。」我就下定決心去解決問題,問題解決了,就沒有必要離開杜克。

這養成日後我遇到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時,一定想辦法溝通,建立共識,一起討論出目標(goal)是什麼,假如我們的目標是要把某件事實現,他的方法和我的方法不一樣,就讓他試他的方法,或是他可以試我的方法。這次我假如支持他,下次他可能就會支持我。

當我遇到和別人有衝突時,我就會問,彼此的目標是什麼,其實發現,我們是有共識的。

有一個例子,醫院有一位放射治療科主任,從耶魯大學過來,具有不錯的聲望。他一來,有一點瞧不起我們;一起工作時,他常上台用黑板做各種畫圖說明,好像我們是他的學生一樣;許多同事因而不爽,這樣整個團隊就可能會瓦解。所以有一次,我私底下和他溝通,結果我們成為好朋友。我從他身上學到很多,這也就是同事的那一句話讓我醒過來。

充滿人文素養的醫師

問:什麼原因讓你對文學、藝術那樣熱愛?讀書對醫生人格的形成,有何影響?

答:愛讀書我想和我的個性有關,因為我不喜歡出門。留在家裡,只有幾件事情可以做。父親有一個大型的書架,有英文、法文、日文、中國古書,底下有一堆英國名著,那時我差不多初中,就喜歡在書堆中隨意翻翻。記得父親有一本《無門關解釋》,是一個和尚寫的日文書,最初看不懂,只覺得很玄。這本書是說人到了一個很好的「佳境」的時候,就沒有限制,也就是孔子所謂的「從心所欲不踰矩」。

父親還有英國的約翰米爾(John Stuart Mill)、法國經濟學家所寫的法文書等等,這一類的書都會去看,去看之後就會想弄懂。所以中學時候常常把午餐錢拿去買書,寧可買書而不吃飯,瘦得腰圍比女孩子都細。那時候就是喜歡學東西,回家就是看書,特別喜歡看浪漫思潮時期的書,還組讀書會,互相討論。建中下課後,喜歡騎車到重慶南路書店看書。

問:這麼多人文書對你個性、想法和觀念有何影響?

答:沒辦法說在哪一個moment對我有影響。愈看那些書,對人性愈瞭解。如《悲慘世界》、電影「單車失竊記」等可以看出不同社會背景下的人性。我自己人生中並沒有那麼廣的閱歷,透過這些人文書籍,幫助我瞭解不同社會階層的人。

問:這對於你的專業醫生生活有何影響?

答:有很大的影響。因為病人當中有賣餛飩、也有畫家、寫書的、政治人物等,就像《官場現形記》一樣,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有了這些書的背景,對瞭解病人的心有很大的幫助。在我二十幾歲當醫生的時候,涉世不深,沒辦法瞭解病人的想法、知道他們擔憂什麼,讀了這些書至少給了我參考的依據(reference point)。

問:比如說你瞭解一個七十歲的人,再來看他的病,有何差別?

答:七十歲是比較老的人、說白一點,七十歲的男人常常要上廁所,腸子跟二十幾歲人腸子蠕動的速度不一樣。要當一位好的老人科醫生,必須知道老人的生理狀況,病人不能一視同仁,小兒科醫生就要把自己當做是小孩,跟小孩一起混,和小孩打成一片,這樣才能真正的照顧小孩子。

問:你已經六十歲了,你的人生可以分幾個階段?

答:我把它分成前二十五年都在學習,從小孩子、喜歡看書、進入中學、醫學院到畢業後訓練結束,這段成長期是強迫自己學習。第二個階段是第二個二十五年,一半在學習,一半在教學。在我健康狀況允許下,希望我最後的二十五年,在生命結束之前,我拿出來的遠比取得的多。

治療病人是行醫最大報酬

問:成立和信醫院已經十年了,你有什麼感想?

答:我覺得這十年來我做對了,而且很值得。因為在這個大環境中,我一直企圖說服國內對非營利事業的觀念應該是奉獻社會。

問:經營和信醫院很辛苦嗎?

答:滿辛苦的。和信嚴格要求門診品質,在和信一次可以做的事,別的醫院要來回四次,賺四次錢,因此看病品質與健保給付是衝突的,我們得到的給付不足,營運辛苦。

由於要求問診品質,一天看二十個病人並沒有更輕鬆。初來的醫師有一半在兩、三個月內瘦了三、四公斤,另一半得了胃潰瘍,但是當病人康復、寫信道謝時,得到的成就感與滿足感是無可取代的;我們照顧的病人,個個神情愉悅。

我總是要求醫師必須花該花的時間。除了薪水,治好病人所得的滿足感,也是行醫的報酬。和信的報酬中等,每位醫師平均看病量比其他醫院低,但更仔細。

綜觀來說,在癌症治癒率統計方面,乳癌超過八○%(台灣最好的比率約六○%),鼻咽癌七六%,都比一般來得高,已然可以比美先進的美國,有些地方還比他們好一點,如果把和信放在美國,會是一個受人尊敬的、很多病人要來的、經濟上很穩定的機構;放在台灣就不同。

國內醫院績效的競爭上,和信就遇到很大的困難。別人可以在很短的時間看診,我們卻要足夠的時間,可能是別人的十倍;健保都給一樣的給付,所以造成是我們經營的困難。但非要如此我們的結果才能跟先進國家比美。如果我們做的事和其他醫療院所一樣,就不用設立這家醫院了。

但我們以效率取勝,和醫學中心相比,和信因為作業流程精簡,便利病人,也節省運作成本。一般醫院的「三長兩短」現象,和信沒有。三長是掛號排隊長、等醫師時間長、等藥長,兩短是醫生問診時間短,身體檢查時間短;和信正好相反,這就是效率。

假如一件事是對的、應該做的,就要去做。但醫療體系保險資源有限,現在國內醫療環境不允許這樣正確的做事方法推廣到全國。如果有一天能這樣,我想台灣就能踏入先進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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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健保給付帶給你們什麼困擾?

答:相較之下,健保帶給病人的痛苦多於我們,只是病人不一定瞭解。民眾對健保的滿意度百分之七、八十,是因為只要付很少的錢就可以看病,以為很划算。然而事實上有八○%的病不用看醫師就會好,醫療真正的用意是在得到重病時,可以得到完善的照顧,即使沈痾難起,至少生活品質能保持一定的水準。

台灣目前的情形是,如果得到比較重的病,完全沒有保障。重症病人的症狀可能跟普通疾病差不多,如果醫師不夠仔細,當成普通疾病來處理,問題沒有得到解決,又另外找醫師,如此換了又換,一拖可能幾個月或幾年,最後無可挽回。

問:和信和其他醫院還有什麼不同?

答:第一,我們醫院六百多個員工都有共識,醫院不是生產事業,不能把營利分紅當目標。

第二個不同,是醫院學習的風氣。我剛回來時並不盛,但經過這八、九年來,我發現他們持續學習的動機很強,每年都有同事出國進修。這是高費用,但是這樣做才會進步。學習的目標,第一是為了病人的康復,第二是滿足求知慾。以前大家比較被動,現在的氣氛是求進步。

第三,別的醫療機構是一個人決定一個病人的命運,我們的醫院是多個人一起用不同專業的素養,整合起來,集思廣益,共同協助。

這三個不一樣的最終目的,都是希望病人能早日康復。

和信醫院的行政部門扁平化(delayered) ,我們不要官僚組織,誰都可以跟主管建議,並機動地執行。從第一年我們就建立參與討論的制度,在國內其他醫院應該看不到。

再來是人與人之間的整合(integration),不同部門之間積極互相溝通。所以我們橫向溝通非常容易,縱向溝通也扁平化了。像是一台compact car(靈活的小車),要直走也可以,要急轉彎也可以。

問:你辦醫院的理想和使命是什麼?甘苦的比例是多少?

答:籌設和信,苦大於甘,大約七:三。

我的理想是希望病人在和信能得到受尊重的整體照顧,醫師視病如親,這方面約達成七○%。第二是訓練一批新人,貢獻台灣的癌症醫療,現在成果已經看得到了。第三則想改變台灣其他醫院的醫療作業,這點大概只達到四成。

台灣現在一窩蜂流行ISO認證,我覺得是很危險的。醫療事業不適用ISO認證,如果病人的癒後率很差,ISO認證一百分也沒有用。我的看法是,任何醫療政策的制定,都必須回歸能夠把病人照顧得更好,如果營運效率提升,治癒率卻失敗了,就要叫停。經營醫院最怕成本降低,卻賠上了治癒率。

要論成本,十四家醫學中心,和信成本是最低的,在四十三所區域醫院中排名第三十七,而我們的病人人數是第二位。

和信有成本的競爭優勢,也有治癒率的競爭優勢,還有運作效率的競爭優勢,為什麼仍然做得如此辛苦?有位同事說,我們選錯了行業,如果開電腦公司,生產晶片,局面就不一樣了。

做事不能有買賣心態

問:你們現在如何挑選醫師?

答:要經過七個不同科的人面試,分幾天才完成。第一次面談,由我過濾人選,決定要不要繼續後面的面談。我的問題是:他的願景與醫院的願景相不相符;他有沒有慧根,對病人能否同情;他勤不勤學,有沒有自我進修,能否接受別人的意見。

問:怎麼判斷?

答:我可能問他求學時最難過、最丟臉的經驗,看他有沒有使命感,他怎麼安排一天的時間,影響他最深的老師是誰。我要的是能夠再學習、再訓練的人。

問:你面談的要求是什麼?

答:我最重視的是,他的做事態度要對,不能有買賣心態。若要以金錢為成就目標,永遠都不會滿足。

有一位哈佛的心理學家受託為企業員工做測驗,瞭解他們的工作滿意度,問卷分為滿意與不滿意兩欄,結果幾無例外的,薪資、待遇、福利都在不滿意的一欄,而經常出現在滿意欄的,是金錢不能交換的,例如獲選年度模範員工。

通用汽車一位職員發現一個步驟可以節省一秒鐘的作業,廠裡採納了他的建議,每年可以多生產幾萬台汽車,就送了他一個獎盤和獎金。他把獎盤放在辦公桌上,覺得是一生中最得意的事。

人性都有高貴(nobility)的一面,只有從事業體中找到自己的高貴價值,才能獲得真正的滿足。在所有事業中 ,醫療最需要高貴的情操,別人把生命交在你手上,你給錯一次藥 ,開錯一次刀,病人就有生命的危險。

問:你希望在和信建立怎樣的文化?

答:和信的醫院文化,是對病人關心,願意為病人付出,願意不停地學習、進步、改善,做理性地思考,是非分明。醫院作業犯錯是很嚴重的,我們的藥劑科每個月都要向我報告他們犯了哪些錯,例如:藥拿出來再放回櫃子,有沒有放同一地方,如果沒放回原位,以後拿就會跟著錯,所以藥庫的管理很重要。又如醫師開藥開錯,護士給藥給錯,這些都要追查。我給藥劑科一個很大壓力,所有的錯誤都必須自行解決,有時候醫師開藥,多畫了一個零,要馬上查出來,不能說這是醫師的事。

藥劑部門、護理部門、檢驗部門,統統都緊跟牢盯、嚴格控管,因為一個小錯就會招來大禍。幾千個病床的大醫院,錯誤每天多得不得了。美國每天因為用藥錯誤致死的病患,就像一架747飛機掉下來那麼多,何況台灣。

問:可不可以再多談談精神上的傳播?中間有沒有什麼挫折?

答:在和信散播醫療精神的這十年過程中,當然有辛酸的故事。

曾有一次我在會診,一位充滿自信的年輕醫師打斷會議,說:「黃教授,我們醫院應該有個規定,任何不聽勸告的病人,都不能接受。」我說:「我們不能這樣做。病人是託付者,我們是受託人,醫病是一種合約關係,我們有義務照顧他,他也有權利不聽我們的勸說。你可以多次勸說,但不應該動怒。」

問:那名年輕的醫師是從其他醫院來的嗎?

答:他剛從學校訓練出來,所以我心存希望,認為他是可以教育的,結果我失敗了。後來他要離開,想用「離開」這個效應影響其他同事質疑我的領導方式和經營理念。要不是我能說服支持我的人,就會對醫院成為很大的危機。

他能造成效應,是因為我想要推動這件事之初,大家就不看好。覺得我們不能持久生存。還有一點,當時他是那一科唯一的醫師,少了他會影響別的同事作業,所以同事都來勸我留他,有點像要我放棄原則。

正義處事,清廉做人

問:你那時心情如何?

答:我有點失望,同事變得兩極化,分成完全站在我這邊和站在他那邊的。

另外一次危機是有一個同事要開除下屬。理論上,我不能干涉,但他必須把開除的理由上呈,因為我們有一個人事評議委員會。我們看了公文以後,認為理由站不住腳,人事評議會不接受,不能開除,只可以記過。那位年輕的屬下本來不想離開,因為他喜歡和信,但後來他還是自動請辭。

開除那位年輕同事是不正義的,我不能讓他走。但他的主管威脅要離職,於是跟主管感情不錯的同事就來勸告我,讓底下那一個年輕人走。最後,年輕人走不是因為記過,而是覺得在那個主管下面,永遠不被信任。因為他沒有犯大錯,所以他走的時候我給他一些特別的照顧,我不覺得他應該走。這個風暴鬧了一陣子,每天有人要來跟我談,不能讓這個主管走,沒有一個人提出要留年輕人。我覺得很可惜,因為我不能開除年輕同事,也不想要資深醫師走,因為他是一個很重要的幹部,所以那個時候很苦。

在台灣是以階級看問題,主管寧願犧牲下面的人。我則要保護每一個同事,不然怎能帶動整個醫院?後來那位主管認為我沒有支持他而心有芥蒂,也離開了。原先自動請辭的那個年輕醫師,現在在某一個機構位居要職,把很多合約工作交給和信做。他沒有得到任何好處,也沒有來找我,我很感激。

經過十年,和信的同仁心態一反過去。有位記者報導我六十五歲要退休回美國,同事看了就說,「你怎麼可以退休!」他們怕萬一換別人管理,和信就跟其他醫院一樣了。

問:這兩件事給你怎樣的體會?

答:整個醫院像一艘船,開往前方的路程中有很大的風浪,船長如果沒有掌穩舵,就容易迷路。目前為止,我們做的都對,立場曾經兩極化的同事,也都成為非常忠實的團隊成員。我們做事情都考慮正義,對同事的承諾、態度前後一致。在台灣,太容易被環境同化、妥協,被人情、禮教影響。所以魯迅寫了好多鍼砭之文,事實上他是在檢視不正義,分析社會狀況。依我的理念,人要有正義感,做事情一定要能堅持,貫徹到底,不能輕變。

又如在蓋醫院的過程中因拒絕關說而受很多苦,我都承擔下來,但有幾樣事情我絕對要注意,和信絕對不拿回扣,沒有因為蓋房子或買儀器做任何手腳。第一,我不要錢,不賣人情,幾十億的工作一毛錢都不要,我下面的人也都跟著我,廠商也知道,所以我們買儀器的花費常常比人家低。

在國內工作經常都是一種試探,試探你是不是守法、公正、言行一致。不停地試探,這是很大的試煉,腳一軟,什麼事都可以發生。

保持追根究柢的精神

問:你如何進行終身學習?重點在哪裡?

答:我進修朝兩個方向走,一是廣泛涉獵人文,非醫療、自然科學的,包括小說;還有音樂,杜克音樂系的藏書被我看去了一大半。

另一個方向是科技專業的進修。我在美國第二年就開始做研究,只有在美國的環境才允許你這樣做。擔任住院醫生時,我對血液學的基礎研究很有興趣,老師就讓我去學習免疫學,我跟著學習的對象,後來因為研究B型肝炎得到諾貝爾獎。此外,我也曾跟發現以研究染色體的學者做研究,學習染色體方面的知識。基礎醫學的自習,我至今還保持著。

返台後,自修內容比較本土性,也仍舊保持追根究柢的精神。

問:本土研究指的是哪些?

答:我最近很感興趣的是乳癌。台灣的乳癌病人年齡比國外年輕很多,以和信醫院的紀錄來說,約早國外二十歲;國外病人的年齡高峰層在六十五歲,台灣是四十歲到四十五歲。下一步是探討什麼原因造成差別,是基因,或外來致癌因子與基因交互作用的結果?

最近我們要組一個團隊,共同合作這個題目。這個問題很有本土性,由我們來研究,具有先天優勢,一旦有所成,對其他國家的乳癌病人也有幫助。

痛苦讓人有改善的機會

問:通常會讓你痛苦和快樂的事是什麼?

答:痛苦是看到該按部就班的事,大家沒有按部就班來。病人該照顧而沒有照顧好,就會很痛苦,但這種痛苦也讓你有機會來改善。我剛回台灣的前三年,每天都陪著院裡的醫師一起迴診,這段歷程對他們看病的投入有一定的影響。

基本上,我對醫師的要求有三點:一,病歷要詳細寫清楚。二,病人發生任何問題,要一一記錄。三,自己所用的治療對策,要交代明確理由。台灣的醫師比較容易忽略了第三點。這方面我盯得很仔細,常顯得很嘮叨,但也樂此不疲。

醫病觀念需要重建

問:國內並沒有教病人什麼時候該去看醫生?

答:醫病雙方的觀念都需要重建,此外,漠不關心也是一個問題。返台之後,最困擾我的是:醫院門診門庭若市,醫師看病只好速戰速決,淪為症狀治療;有些病人還會回來給同一個醫師複診,有些則一換再換。美國通常由固定醫師看病,複診時,告知你的治療反應,他會仔細評估,但台灣有多少醫師對病人很熟悉呢?如果關係背景不足,會擔心得不到仔細的檢查,只好四處請託。病人不放心也不確定醫師對陌生人能關懷到什麼程度。醫師對病人不關心,病人對醫師沒有信心、充滿不安,這種醫病關係讓我感到很不快樂。

此外,很多人認為台灣的醫療沒有問題;有人則認為結構使然,改善無望;也有人認為醫院愈蓋愈多,大家都賺錢有何不好,認知歧異甚大。

問:你認為二十一世紀的醫學發展是怎樣的情形?

答:二十一世紀的醫學不再是單由病人、醫師、決策者三角組成,而是一體的、整合的、大家參與的。目前國內醫療消費行為、社會都是資本主義的形態,要求很多,只要搶得到的都要,但健保制度卻是社會主義的作法。美國健保公司現在定了一個辦法,也就是說醫院跟這家公司訂了合約,你要看病,必須看這裡面特約的醫師,價錢也有限制,可給付的包括什麼訂得很清楚,不能說要自己去看別的醫師,否則得自己付錢。限制太多,兩者都有缺點,都需要改善。

整合病人、醫師、決策者很重要,如果不整合,一定會像精神分裂症一樣,每個人都在因應新的狀況。缺乏研究經費,就多看病,但是多看病的結果卻適得其反,更沒有時間做研究和教育了。

(姜貞吟、廖秀卿、朱念文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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