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國防部長蔣仲苓大概萬萬沒有料到,他口中的「錢坑」,在媒體發燒的壽命竟然比他的任期還要長。
從「錢坑」到目前政府「不排除參與」的態度轉變,TMD(戰區飛彈防禦系統)出乎意料地引發了各方的爭議。在贊成者和反對者針鋒相對的背後,隱隱浮動的是對台灣安全的深刻焦慮。
事實上,五十年來台灣島嶼上的各項發展,背後總是隱約有一把美國牌的無形防衛大傘覆蓋。一九九五年末中共對台的飛彈試射,美國航空母艦經過台灣海峽,恰好將這一點清晰地凸顯出來。
然而這終究不是一個能夠永久持續下去的狀態,台灣夾在美國與中共兩個強權的縫隙之間,一直有著安全上的焦慮。一方面,台灣對美國雖然很黏,卻又不能黏到沒有自我的地步;反過來說,台灣對大陸卻是「有點黏又不能太黏」。中間的分寸拿捏煞費思量,加上在講究實力的國際政治環境中,台灣能夠主動打出的籌碼實在太少,安全焦慮就像無所不在的空氣,存在於每一個人的呼吸之間。
TMD的幾項特點恰好觸動了這條焦慮的神經線,剎那間在每個人心中繃緊起來。其一是台灣沒有對付中共M族飛彈的有效武器,因而引發焦慮;其二是TMD未嘗不可能是一個昂貴的玩具,讓台灣淪為美國軍火商心中的最佳凱子人選;其三是TMD獨具的政治涵意,讓人有「台美軍事協防」的聯想,引來中共的強烈反彈,甚至有軍備競賽的隱憂。這些因素都使得TMD比過去任何的軍售案都要引人爭議。而背後更大、更需深思的問題是:台灣要如何處理她與兩個強權之間的關係?什麼才是台灣最好的安全保障?
我們沒有選擇
「We have no choice,」(我們沒有選擇)民進黨立委張旭成以斬釘截鐵的語氣說。他回憶起九五、九六年中共在台灣外海發射飛彈,台灣毫無招架能力的情景。當時台灣許多人移民,資本外流,在經濟與心理層面都遭受很大的打擊,「所以台灣一定要反制中共的威脅,」他說。
這個邏輯既簡單又有力,為什麼還有很多人要反對?
最大的問題在於,這套系統的測試至目前為止還沒有成功過。美國國防部連續六次進行THAAD(戰區高空防空系統)的試射,都無法準確攔截目標;另外,研發經費也逼近天文數字。
就算能夠克服技術問題,飛彈防禦也很容易被對手破解。譬如說,只要中共發射多彈頭飛彈(在終端彈道階段,才散開分射不同目標);或是一次同時打出三、五十顆飛彈,都足以使系統當場癱瘓。
如此煞費周章組成防禦網,飛彈攻擊一定很可怕了?錯!反對者指出,只要不裝核子彈頭,導彈其實就是一顆大型炸彈,看看美國的巡弋飛彈快打光了,仍不足以擊敗南斯拉夫,可知其理。既然飛彈最大的威脅在心理層面,就應該從加強民防措施及心理建設著手。
「最好的防衛就是攻擊、攻擊、再攻擊,」淡江大學戰略研究所教授林郁方言簡易賅地說。他認為,與其花大錢加入TMD,不如花相同的錢發展巡弋飛彈(能攻擊大陸內陸城市),以及採購潛水艇,反制中共海面封鎖。
如果TMD的缺點這麼多,政府為何又硬要加入呢?
國安會副秘書長林碧炤認為,儘管TMD存在一些缺點,畢竟它仍是目前唯一能有效防禦飛彈襲擊的方法。如日本原先也意興闌珊,看到北韓試射大浦洞飛彈後,最後還是改變心意。中共在對岸部署的飛彈,估計到二○○五年會達到六百五十枚,不反制不行。
況且TMD是一個正在發展的系統,現在就說它不成功還言之過早。
TMD分為四個部分,依海、陸、低空、高空的區別,可分為「陸基低空攔截」亦即愛國者三型飛彈,「陸基高空攔截」即屢次失敗的THAAD,以及「海基低空攔截」「海基高空攔截」——兩者皆由神盾級驅逐艦組成。
其實目前政府只打算參加低層防禦,不參加高層部分,亦即購買愛國者三型飛彈,或者再加上神盾級軍艦。這些採購都可視為過去軍購案的一個漸進、延伸的部分,爭議性並不大。
反對參加TMD的人士,都不反對購買愛國者三型飛彈,頂多針對買不買神盾級驅逐艦有意見而已。
台灣的TMD牌
那麼,TMD的爭議究竟存不存在?到底爭議的是什麼?
都是因為TMD引申出來的政治意涵。
台灣對於TMD的決策大轉彎,還有一個說不出口的理由。TMD要能有效發揮作用,衛星早期偵測和預警能力的整合是其中的關鍵。台灣這方面能力不足,因此勢必要與美國的指揮、通訊系統結合。譬如說,由美國的間諜衛星提供中共飛彈情報資料給我方軍隊。
如此一來,將造成美國「事實上」防衛台灣,形成「準軍事同盟」的關係。但美方是否也樂意讓人如此聯想,就很難說了;至少這表達了台灣某些人的主觀願望。
因此,中共強烈反彈,說台灣加入TMD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其反應不難理解。
林郁方認為,台灣的領導人希望將台灣的安全建立在美國與中共的強力對抗上面,「基本上這是冷戰心態,當你這麼做的時候,兩岸關係變得非常惡劣。尤其中共這樣解讀:台灣協助美國圍堵,自己同胞幫外國人來打自己人,我很懷疑我們有沒有必要做這種馬前卒的角色。」
政大國關中心研究員鄭端耀如此形容決策高層的盤算:「有籌碼總比沒籌碼好,保留選擇權總比沒選擇好,不管有沒有實質效果,只要中共關切,TMD總是一張可以用來對付中共的牌,政治人物就是不要把話說盡。」
鄭端耀懷疑,加入TMD,美國就真的視台灣為盟邦嗎?真的會支持台灣嗎?「美國一定會劃清界限,限制適用範圍,包括處在什麼危機時可以做什麼動作,絕不讓人有聯想,說台灣就是美國的盟邦。」總而言之,這些議題都是「言之過早、聯想過多、一廂情願,」鄭端耀說。
政府有這樣的意圖嗎?許多人矢口否認。
中研院歐美所所長林正義指出,台灣過去也買了愛國者飛彈、F-16,都可以做同樣的文章。我們與美國沒有聯合演習、沒有通訊直接聯結的管道,也沒有應變計畫等等。他認為TMD最大的功能,在於抵銷中共飛彈恐嚇的效果。
林正義認為,TMD若是一張政治牌,只有美國才有玩這張牌的主動性。對台灣而言,除非台灣明白表示不參加,如此主動性才在我,否則我們頂多只能表示有興趣,讓這道門不關閉。
專研中共軍事的政大國關中心研究員丁樹範也有類似的看法。他認為中共對TMD的反應激烈,關鍵還是在於中共如何「感覺」與美國之間的關係。
他解釋美國賣F-16、E2T等重要武器給台灣時,中共並未跳腳,是因為美國玩兩手策略,將中共拉攏得非常成功,例如事先讓國防部長訪問大陸,允諾幫中共殲八二戰鬥機設計射控系統等等。
如今美國與中共的關係正因為間諜案、高科技轉移案、人權問題等降至冰點,加上美國明年總統大選在即,「中國政策」被推上火線。值此敏感時刻,台灣在TMD一事上公開與美國一搭一唱,當然引起中共極度的不悅。
「台灣最好的立場,就是對這個問題保持沉默,」精於謀略的前民進黨主席許信良說,「然後支持美國的決定,這是我們的最大利益。」
美國的TMD牌
至於美國人的葫蘆裡賣什麼藥呢?
許信良分析,美國搞TMD的動機是「決心維持全球唯一超強的地位,直到永遠。」然而,龐大的軍費開支是一個問題,「就像政治上要找區域次強來合作,軍事上也要尋求其他國家的合作,以便分攤經費來維持這種地位。」
台灣是一個再理想不過的目標。
表面上看來,美國對中共一直有兩種聲音:國務院是鴿派,國防部是鷹派;國會節節進逼,白宮一直處於挨打局面。但這僅僅是表象,「分攤經費的意圖是相同的,兩造只是在如何處理中共的反對上,意見不一罷了,」許信良分析。
美國如何對中共打TMD牌?其一是經貿問題上壓迫中共讓步;其二是要求中共對北韓施壓;其三是約束巴基斯坦發展核武;其四是不要把敏感武器賣給伊朗;還有就是在亞太地區多聽美國的話。台灣想要美國代為出頭,但美國卻有自己的利益。
事實上,兩強合作的好處絕對大過衝突,最近因高科技移轉案、人權爭議、間諜案等 ,表面看來美「中」關係出現大逆轉,TMD更助長了此種想像;實情則是,長期而言這些插曲都不能撼動「交往政策」的基調。
台灣夾在中間該如何自處呢?不同立場的人呈現兩極化的反應。
其中之一如張旭成在《自由時報》發表的評論:「這應該是台灣對美國加強外交工作的好時機……台灣的立場應該會受到美國的同情與支持,我們如何在這種時機……讓世界知道,中共才是真正的trouble-maker(麻煩製造者)。」
另一邊如林郁方警告這種寄望美國對抗中共的做法相當不明智:「今天美國可能因為與中共關係不好,而對台灣示好;未來也有可能因為與中共關係改善而和台灣撇清,她對台灣好不好取決她與中共的關係。」
台灣有著極深沉的安全焦慮,她認為對岸像一隻黑暗、蠻橫、呲牙咧嘴的豺狼虎豹,因此無時無刻不想從這隻豺狼身邊逃開。而她又無法保護自己,只有寄望山姆大叔強壯的臂膀。TMD只是重新燃起這股發自內心的渴望。
不,不是豺狼。中國問題專家黎安友(A. Nathan)與陸伯彬(R. Ross)的新著《長城與空城計》生動刻畫了中共的安全焦慮,竟也與台灣神似。中共害怕台灣一旦自由結盟,便成為美、日等強敵入侵中國的前進基地。
兩岸關係看來一強一弱、一攻一守;實則是一種「相互脆弱性」(mutual vulnerability)的兩難困境。「每一方都有潛在的能力致命地損害對方的安全;在努力改善自身安全狀況時,每一方都給對方增加威脅感。」
「大陸愈是設法限制台灣的選擇餘地,台灣就愈感到不安全;台灣愈是設法增加行動的自由度,大陸就愈感到不安全。」
危險的是「台灣在試圖對付大陸以保護自身利益時,可能會激起中共採用對台灣造成更大威脅的方式來保護中共的利益。」
如果我們認識到對方其實跟我們一樣也心存懼怕時,主動積極對台灣可能就是有利的。老是要求對方應該先主動打破僵局的想法,雖是老成持重之道,但或許本身就陷入惡性因循的陷阱而不自知,讓兩岸關係終究沒有柳暗花明的一日。
我們需要更靈活大膽的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