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二月初的一場尾牙晚宴，洩漏了教育部長林清江的「罩門」。在冠蓋雲集的大廳上，林清江突然昏倒，送醫急救後，確定為腦部不正常放電所致。去年，醫師在他的腦部發現一顆良性腫瘤，雖然經過手術切除，卻留下一顆不定時發作的炸彈。
在台灣，像林清江這樣長良性腦瘤的病人，每年就有五千多個。他們還算是幸運的，因為良性腦瘤在切除後，治癒率達九成以上。但如果是腦部惡性腫瘤，就算是神醫也無力可回天，患者頂多只能再多存活一年。
科學界最後一塊待解的謎團
現代人的致命弱點並不像希臘英雄阿奇力斯是在腳踝，而在全身最危脆的部位——腦。
果真是「怎一個惱字了得」。從古到今，腦的結構、功能、病變，就一直困擾著人。科學界也不諱言，腦是最後一塊待解的謎團。在過去，大多數牽涉到腦的疾病，醫師總是束手無策。
然而，醫界、科學界不約而同在二次大戰後「策馬入腦」，探索身體這塊最後的禁區。
醫學界將九○年代開始的這十年，稱為「腦的十年」（The decade of Brain），勁揚腦病研究、治療的大纛。一場腦內革命，正在醫界發燒。近幾年，腦是全世界神經科學會議最紅火的話題，每次會議都有一萬多篇相關論文發表；而英國葛蘭素藥廠，也已投下數億美元的經費，專門研發醫治腦病的藥物。
畢生研究腦的牛津大學藥理學教授格林菲爾德（S. A. Greenfield）更聲稱：「我們正處於腦的世代，瞭解腦部刻不容緩。」
三年前，日本醫學家春山茂雄的《腦內革命》一書，曾在國內掀起腦學熱潮，連李登輝總統、連戰副總統都對腦產生興趣。春山茂雄在書中特別指陳右腦的重要性，鼓勵人多運用儲存祖先智慧遺傳因子的右腦。他指出，一般人最常使用的是左腦，但身體也因此較快老化，均衡使用左右腦才能有健康與成功的生活。
由腦的生理結構看來，左右腦各司不同職務。一般認為，左腦是理性腦、意識腦，右腦則為感性腦、無意識腦。左腦專司語言、計算、邏輯和記憶，右腦則掌管感情、創造力與第六感。左腦較複雜而分工精細，右腦則控制了生存所不可或缺的認知現實能力，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都被認為與右腦損傷有關。
任何小差錯都可能改變心理狀態
有人預言，十九世紀最多的病是肺病，二十世紀是癌症，二十一世紀是精神病。人類最最深層的靈魂底部在腦。長庚醫院神經內科醫師陳獻宗指出，腦出了任何小差錯，都可能改變人的心理狀態。在邁向二十一新世紀的世紀末今天，腦的維護議題就相當重要。因此對於如何保健主掌精神意識的右腦，成為格外重要的話題。根據統計，右腦發達的人約占八八％，左腦發達的人約九％，左右腦都平衡的人只占三％。一名觀察者指出，由於人類右腦不發達，難怪面對壓力，精神疾病有增加的趨勢。
對許多人而言，「頭殼壞去」是生命中最大夢魘，腦部病變也已成為當代醫學中最令醫師苦惱的疾病。腦病顯現出的徵候，千奇百怪，舉凡煩人的頭痛、暈眩、失眠、憂鬱、不孕、月經不順、吞嚥困難、失語、聽力差、記憶力衰退、四肢僵硬等，究其病灶，幾乎都來自腦部。
一位三十五歲的電腦工程師，就莫名所以地成為腦的受害者。有一天他在開會發言時，突然發現自己講不出話，他以為只是一時緊張，也不當回事。在一位醫師朋友的勸說下，他前往醫院做腦部檢查，才發現左腦長了一顆瘤，影響到他的語言能力。
人類用腦思考，靠腦控制自己的行為，可是卻很難用腦控制腦。腦部究竟要出現什麼荒謬病例，無從掌控。曾有個小病人，三歲上下就有了月經，醫師翻來覆去找不到原因，最後才檢查出是她的腦下垂體出了問題，打亂了體內荷爾蒙的分泌。
社會成本最高，致命程度不下癌症
近十七年以來，腦部病變與癌症已並列為民眾健康的左右殺手。癌症雖是謀殺國人生命的頭號公敵，相較之下，腦部疾病似乎為人所忽略，但它致命的嚴重程度卻不下癌症。
根據行政院衛生署自民國七十年以來的十大死亡原因統計，腦血管疾病一直位居第二（之前都是首位），每年平均要奪去一萬五千條生命，每小時就有兩個人死於腦中風，這還不包括因腦瘤、腦功能性退化等腦病而死亡的人數。
台灣大學醫學院神經外科教授杜永光更分析，十大死因榜首的惡性腫瘤中，以腦瘤最難處理，引發的死亡率也最高，台灣每年就有一千多名惡性腦瘤病患離開人間；至於排行第三的意外事故，也以腦部傷害最致命。
「排名前三名的十大死亡原因，都和腦脫不了關係，」身兼新任中興醫院院長、有二十年腦部手術經驗的杜永光直指腦病的重要性。
腦病不僅危及人命，還讓社會賠出了龐大的資源。「腦病雖然是第二大死因，造成的社會成本卻最高，」三軍總醫院神經外科主任林欣榮一語中的指出腦病的惱人處，就在它最容易導致患者癱瘓或成植物人，需要長期（一輩子）照顧，形成社會、家庭在人力、心力、物力上的負擔。
另一方面，當高齡化社會（據內政部統計，六十五歲以上老人已占總人口將近九％）、人均壽命延長（目前平均約為七十五歲）之勢不可逆，老人醫學儼然成為醫界新興的熱門領域，更凸顯了腦病是民眾「迫切的危機」。
「老人疾病大部分都跟腦有關，」長庚大學醫學院神經內科教授黃錦章研究，在老人的腦外科疾病中，最多的就是腦中風，平均占六至七成，其次為腫瘤，占一五％。而隸屬於腦神經內科範疇的腦部退化性疾病（如巴金森氏症、老人失智症等）的病患，也隨老年人口增加有逐年攀升的跡象。
腦病不是老年人的專利
腦病當然也不只是老年人的專利，連年幼兒童也受波及。
長庚醫院腦神經外科一科主任張承能依照十幾年親身經驗觀察，兒童、年輕人罹患腦病的人數也在成長之中。以兒童為例，常見的腦病是腦膜炎、水腦症、腦瘤（不長則已，一長通常是惡性的）、腦性麻痹，流行率大都在千分之一以上。此外，兒童頭痛的案例也愈來愈多，張承能透露，他每次看病都至少有一、兩個「頭痛」兒童求診，「原因都找不出來」。
連可愛的小男孩也難逃腦病襲擊。有一名八歲小學生在學校跑步摔倒以後，一直吐個不停。媽媽帶他去醫院照腦部斷層掃描，發現他的腦脊髓液無法如常人正常排泄掉，反在腦部縫隙內聚集成水泡。水泡又壓在司掌情緒、感情的左腦，容易導致小孩情緒不穩，又壓在腳神經區，讓這名小孩站不起來。
專愛突襲老人的腦血管中風，也將魔爪伸入年輕人的腦裡。由於年輕人飲食習慣改變、動靜脈畸形，以及吸食毒品，都導致腦中風的機率增加。據林欣榮估計，光是他一年就接到三、四十個年輕人中風的病例。
腫瘤也慢慢在年輕人的腦裡寄生。在林口長庚醫院的病房裡，二十六歲的少婦，光頭裹著紗布，明亮的眼睛無言凝視天花板。從七年前發現腦部長瘤開始，至今她的腦已經開過十一次刀，依然無法遏止腫瘤對她的侵襲。
造成腦病的五大原因
有關腦病變的致病機制，醫師所掌握的資訊已較從前為多。經醫界分析歸納，造成腦病的原因大致如下：
（一）基因遺傳：少部分腫瘤如多發性神經纖維瘤與家族基因有關，年輕人先天動靜脈畸形，也有引起腦中風的可能。癲癇病患有三％到九％是遺傳；至於退化性腦病，以六十五歲以上老人占最多數的巴金森氏症患者，有五％是遺傳因素，有些病人甚至在三、四十歲就開始發病。
（二）環境因素：嗜吃高熱量、高膽固醇的食物，以及抽菸，都容易爆發腦血管疾病，是導致腦中風的首要元兇。高血壓、心臟病、糖尿病患者，最是腦中風的高危險群。而罹患腦血管疾病，也可能引發老人失智症。
（三）意外事故傷害：車禍或受到槍擊而引起腦部傷害，會造成癲癇、癱瘓、腦中風、頭痛的可能。母親懷孕或生產時，也可能傷及胎兒的腦部，產生腦性麻痹、癲癇、小兒水腦症等。
（四）藥物傷害：不當用藥，或吸食安非他命、嗎啡等藥物，會引起腦部病變，造成腦中風、癲癇或其他腦病。
（五）細胞退化、病變：巴金森氏症就是大腦黑質產生病變，無法分泌正常量的多巴胺，造成患者身體顫抖、行動遲緩。老人失智症中的阿茲海默症，則是腦內的海馬體產生病變所致。
在臨床研究之外，新科技的巨輪也帶動了腦醫學蓬勃發展。拜影像醫學發明之賜，腦病的診斷較過去容易許多。長庚醫院神經內科二科主任陳獻宗就表示，腦病人看起來好像愈來愈多，但比起過去，其實流行率並沒有增加太多，而是「診斷出是腦病的比率增高了」。
從電腦斷層掃描（CAT）、磁共振顯影術（MRI）到正電子放射斷層掃描（PET），透視腦部病變的儀器愈益精密、準確，直接提升醫師的診斷率。
二十年前，杜永光還是台大住院醫師的時候，台大醫院引進全台灣第一台電腦斷層掃描儀器。杜永光永遠記得，之前他醫治腦病人，要半猜半找才可能拼湊出問題所在，即使找到問題點，也不見得能開刀治療。有了這些儀器輔助後，腦部開刀就不再「捉瞎」。談吐溫文儒雅的他舉例，以前腦動脈瘤只能以開刀方式取出，現在只消打個線圈塞住即可，不必在腦殼動刀。
十九年前以第一名畢業於國防醫學院的林欣榮還記得，在有這些儀器以前，醫師隨便開個腦部的刀，都要花上二、三十個小時，他經常站得雙腳出血。他指出，年輕人常見的動靜脈畸形，是好幾條腦血管擠成一團，開刀時要一條一條小心紮起來，「只要破一個小洞，就好像挖到油礦一樣，血會大量噴出，」任教於國防醫學院外科的林欣榮比喻。
「變腦」，讓黑白人生變彩色
腦，這球乳白色、皺巴巴、外表像塊豆腐的物體，重量只有一公斤多，占人體總重量不到二‧五％，消耗的熱量卻占去消耗總能的二○％。腦若生了病，到底對人的影響層面有多大？
在生理層面上，即使是輕微的腦病，也能惱人大半輩子。將劉邦友官邸血案倖存者鄧文昌從腦槍傷昏迷救回一命的張承能直言，光是頭痛一個小問題，就足夠讓醫師、病患頭痛不已，因為幾乎找不出致痛原因，工作壓力、高血壓、睡眠不足都可能引起頭痛，有些頭痛還會跟人一輩子，甩都甩不掉。
就精神層次而言，人的意識起源於腦，有了健康的腦，才可能有清醒的意識，然後進行複雜的心智活動。正如台灣腦中風學會理事陳獻宗分析，人為萬物之靈的關鍵就在於腦，沒有腦，存在就失去意義。而身體所有器官運作的終極目的，就是要維持腦的活動。「腦出了任何小差錯，都可能改變人的心理狀態，甚至使人喪失心智，」陳獻宗提醒。
另一方面，人之所以為人的絕大部分特質都是由腦部掌控，腦出了問題不僅波及生理健康，有時還會扭變人的性格。曾有一位五十歲的男老師，原有見不得一點灰塵的潔癖，後來卻不愛洗澡、理家，變得很邋遢，結果是大腦前額長了一顆瘤，致使性格大變。
家住宜蘭的雕刻家李來（化名），就是個典型腦病影響性格的例子。四十出頭的他一直有嚴重憂鬱的傾向，覺得生命乏味、人人負他，曾經試圖自殺過五、六次。他也曾多次求助精神科醫師，情況並沒有改善。後來經過神經科醫師診斷，他的前額葉「生了一個東西」，在手術開刀取出後，李來的憂鬱症逐漸緩解，開始覺得人生很美好。
「以前他畫的畫都是黑色的，現在開始會用彩色，」談起李來的「變腦」，李太太不禁莞爾。
救得了命，不一定救得了人
說來無奈，牽動心靈、肉體劇變的都是腦，但是，腦卻是最不可捉摸的部位。
比如說，許多腦中風病人，前一分鐘還活跳跳的像隻猛龍，下一分鐘陡然就不省人事；前國大副議長謝隆盛，就是個鮮明的病例。一年多前，他突然劇烈地頭痛，感到脖子僵硬，然後昏迷至今，原因是大腦蜘蛛網膜下出血。
林欣榮依據多年行醫經驗歸納，爆發這種腦病的人，十個當中有三個會當場死亡；在送醫後兩星期，七個又會走掉三個；最後剩下的四個人，還有兩個會成為植物人。
「很多時候醫生可能救得了他的命，卻救不了他的人，」岳母也是因蜘蛛網膜下出血驟逝的林欣榮莫可奈何地說。
對醫師而言，治療腦比治療任何器官都要來得棘手。腦是全身對缺血最敏感的器官，只要缺血五分鐘，腦細胞就會死亡，或是要死不活。腦功能一旦受損，即使救回性命，也會留下後遺症。「臟器不好還可以換，腦不好要怎麼換？」專攻腦血管疾病的陳獻宗點出腦專科醫師的為難處。他主張，目前對病人實施心肺急救還不夠，必須要再加上腦急救才有效。
在醫學上，腦是未知最多的領域，曾有人嘲笑腦神經科醫師「知道的很多，能治療的很少」。許多腦部的致病機轉仍混沌未明，如腫瘤的形成、查不出原因的頭痛、小腦萎縮症等，基因、環境都可能是影響因子。張承能坦言，雖然醫界已經大致摸清腦病的各種症狀，但仍處在「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階段。
太多未知，因此迷人
弔詭的是，這也正是腦的迷人處。
台大醫院神經內科醫師楊智超，就是為腦神經系統有太多的未知所吸引，在八年多前加入這個漸受醫界重視的領域。他透露，要成為一名合格的腦神經專科醫師，比其他科別更艱辛。醫學院讀完七年，出來還要訓練六年（兩年在外科，四年在神經外科），再加上每天都有新技術、新發現，得不斷學習才能跟上研究的腳步。
「神經醫學的教科書通常很快就得重寫，永遠學不完，」專研大腦退化性疾病的楊智超，道出台灣一千多名神經專科醫師的辛苦。
即使如此，許多腦神經科醫師卻「樂在苦腦」。
「研究腦部疾病，就好像福爾摩斯辦案，要從病人身上找出各種sign（症狀）集合在一起，動腦推論，然後才能找出問題所在，這過程要花很多腦筋，」長庚醫院神經內科一科主任黃錦章如此妙喻。在神經科做腦部檢查，通常要花半小時以上，有時病人只是手痛，醫生卻要察看腦部，反覆推敲，才能抓到元兇。這種挑戰未知的魅力，讓許多神經科醫師都上了癮。
自二十幾年前台灣醫界開始重視腦神經醫學，當時，腦血管疾病還是國人最懼怕的閃靈殺手；近十幾年，各醫院陸續設置神經科、神經部，有系統地研究、治療腦病，腦神經科幾已成「顯學」，腦也不再是醫師望而卻步的神壇。
有腦便有惱，此其時，讓上百萬人頭痛的腦病，正隨人口年齡結構的老化，可能成為二十世紀人類最大的煩惱之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