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九日中午,漢城市政府前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廣場裡,擠滿了十萬人潮。從十一時五十分到下午一時之間,市中心的上班族利用中午休息時間,湧進了廣場,加入護送李韓烈靈櫃的遊行行列。一名四十歲左右的婦女說:她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在漢城看到這種「萬人空巷」的場面。
這一天,漢城的大學生與市民,為延世大學企管系二年級學生李韓烈舉行隆重的「民主國民葬」。數萬名執彿的遊行隊伍,從延世大學徒步了將近三公里來到市政府前,沿途夾道哀悼的民眾更是無以計數。
為李韓烈致哀
李韓烈是六月九日傍晚參加校內示威時,被鎮暴警察發射的催淚彈擊中後腦,在腦死昏迷二十七天之後宣告不治。檢方後來解剖遺體時,從他的腦部找出了四塊催淚彈雷管的破片,這是李韓烈致命的主兇。
在幾百名大學生組成的糾察隊在外圍維持秩序下,十萬群眾坐在廣場上,合唱韓國國歌、阿里郎等民謠,並不時高喊:「打倒獨裁!」、「殺人政權下台!」等反政府口號。在群眾的最前面,是幾百支哀悼李韓烈的輓旗,持旗的學生站在市政府緊閉的大門前,帶領群眾高呼口號,並要求市政府也把國旗降在烈日下,群眾的和平示威持續了三個小時。二十多名激進的學生,在下午二時四十分,終於按捺不住怒火,打破市政府大門的玻璃,衝上頂樓的旗檯,把國旗降成半旗,並扯下了旁邊的國際奧會會旗。
後來群眾起身離開市府廣場,沿著世宗路遊行,領頭的激進學生煽動群眾朝青瓦台挺進。在鍾路與世宗路口已擺好陣勢的三千多名鎮暴警察,面對來勢洶洶的數萬群眾,經幾次警告後退不成之後,開始以連發的催淚彈鎮壓,群眾在驚慌下四處逃竄。到下午五時,鎮暴警察在街頭巷尾圍剿零星的群眾之後,才平息了這一場漢城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群眾示威。
諷刺的是,這一場為追悼被催淚彈擊中喪命的學生舉行的群眾示威,最後又是以催淚彈來結尾,不僅讓南韓大學生對全斗煥政權仇上加仇,也使南韓民眾的反催淚彈意識更為高張,對執政當局靠催淚彈維持政權的仇恨情結,也不是短時間可以化解得開的。
反催淚彈意識抬頭
七月九日的群眾示威,是大學生與群眾藉李韓烈的喪禮,把他們反催淚彈的情結做了最大的宣洩。其實在此之前,南韓各地從六月十日爆發的連續動亂,除了民眾對當前的政治體制與民主化尺度不滿外,新崛起的中產階層與眾多沈默的市民大舉加人學生的示威行列,反催淚彈意識的抬頭,是不可忽視的原因之一。
過去警方為了鎮壓學潮所發射的催淚彈,只不過使大學生與大學附近的居民受害,但是學生示威走上市中心街頭後,受害對象擴大到無辜的民眾,不僅市內的公司行號無法營業,連地攤小販也斷了生計。催淚彈在南韓成為舉世獨有的新公害,激起了民眾強烈的反制,用石頭與木棍對抗催淚彈,使暴動一發不可收拾。
從六月十日到七月九日一連串的群眾街頭示威,都是鎮暴警察先以催淚彈攻擊群眾,挑起群眾反暴的情緒,才使原來的和平示威演成暴動。許多被群眾投擲石塊打破店門玻璃,或被群眾縱火波及而燒毀店舖的商人,反而向鎮暴警察強烈抗議,指責他們不應先發射催淚彈來刺激群眾。
近年來由於校園示威轉趨激烈,使南韓警方發射的催淚彈呈幾何級數成長。一九八一年不過發射價值三千七百五十萬圜(當時約合新台幣二百二十萬元)的催淚彈,到去年前十個月,已達五十九億五千萬圜(約合新台幣二億八千萬元),六年之間成長了將近一百六十倍。催淚彈被大量用來鎮壓學生示威,唯一的受益者是催淚彈製造工廠。
直、間接受害者眾
而長年生活在催淚瓦斯瀰漫的漢城居民,在每年春秋學潮的旺季,總要定期感染鼻炎、皮膚炎、呼吸器官炎等「催淚彈病症」;t被催淚彈擊傷而失明、骨折的輕重傷病例,也持續在增加。 催淚彈不僅危害了民眾的正常生活,商人被迫歇業,更使漢城的生態環境改觀。漢城大學與延世大學校園原來蓊鬱的樹林與草坪,長期在催淚瓦斯籠罩下,枝葉已經枯焦,而棲息在樹林裡的候鳥與昆蟲,也早已被趕盡殺絕。韓國鳥類研究所所長、慶熙大學的元炳旺教授說:「四年來,各大學校園裡已聽不到一聲鳥叫。」
漢城最大的樂天百貨公司,在十七天的連續示威中,營業額只有平常的七成;而六月十日當天,就減少了四五%的顧客。明洞鬧區的黃金店舖,店門在時掩時開的半歇業狀態下,幾乎家家門可羅雀。生意做不成的商人與攤販,索性加入了抗議的隊伍。
好幾次街頭示威達到高潮時;可以看到市民在路邊為學生鼓掌助勢;當鎮暴警察開始發射催淚彈時,市民會聲嘶力竭地吶喊:「不要打催淚彈!」有幾次在漢城市中心的鎮壓過程中,鎮暴警察直接對著路邊無法動彈的公共汽車裡丟催淚彈,滿載的乘客逃避無門,婦孺在車裡呼天搶地,狀至悲慘。
原來赤手空拳的學生與群眾,為了反制警察的暴力鎮壓,便撿起地上的石頭,或挖起人行道的紅磚,開始還擊。六月十八日傍晚,在新世界百貨公司前的三千多名示威群眾,甚至包圍了八十多名鎮暴警察,解除他們的武裝後,縱火焚燒了他們的盔甲、盾牌等鎮暴器材洩憤。
大量發射所費不貲
而全韓各地被催淚彈激怒的群眾,更以焚燒鎮暴車、攻擊派出所等「以暴制暴」的手段,來發洩他們對警察的不滿。
根據南韓警方統計,從六月十日至二十六日,為了鎮壓各地的街頭示威,在十七天當中一共發射了三十五萬一千兩百多發的催淚彈,比去年前十個月的使用量還多,平均每天發射了兩萬零六百六十發,以一發平均台幣八百元計算,一天就「丟」掉了一千六百五十萬台幣。
南韓的「公害與生存月刊」曾經做過統計,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六年十月,警方一共發射了六十萬九千五百發催淚彈,價值一百一十六億餘圜,換算成食米,足夠兩千五百個五口家庭吃五十年。
韓國警方使用的催淚彈一共有四種,使用量最大的是被稱為「直射彈」的SY四四型,大約佔了六六%;其次是被稱為「蘋果彈」的KM二五型,佔了三二%,其餘的是多彈頭的連發彈以及被稱為「胡椒霧」(pepper fog)的噴霧型催淚瓦斯。
SY四四型催淚彈,形狀像罐頭一樣,必須用步槍發射,射程遠,威力與效果也最大,李韓烈就是被這一型的催淚彈擊中致死。
製造商是唯一贏家
六月十八日的群眾示威,就是因為警方鎮壓婦女團體舉辦「反催淚彈公害聽證會」所引起的。在抵制催淚彈意識普遍覺醒下,南韓的婦女也跟著走上街頭,她們以和平手段向鎮暴警察獻花,希望節制催淚彈的發射,讓全漢城的居民不再受害。儘管她們的動機單純,但同樣被當局視為反政府行動,獻花後仍不免被催淚彈襲擊。
南韓警力與群眾這一場永不止息的街頭戰爭中,唯一的贏家就是製造催淚彈的「三洋化學株式會社」。這家中小企業的主持人,是現年五十二歲的韓英子,韓國企業界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是在一九八二年,當年她以個人所得稅納稅額排名第十六位而成為社會矚目的對象。
一九八五年,韓英子的納稅額一下躍居排名第四,直逼排名第三的現代企業集團總裁鄭周永,成為南韓最大的女性財主,大家才知道她就是靠製造催淚彈成為暴發戶的人物。當年她的稅後所得是十七億三千二百萬圜,是一九八二年的四倍,催淚彈讓她每天淨賺四百八十萬圜。
在全民反對催淚彈的強烈聲浪下,這家披著國防工業神祕外衣的企業,終於在六月下旬經南韓新聞媒體的報導而曝光。
虛泰愚向民眾妥協
李韓烈在七月五日斷氣之後,南韓大學生與市民的反催淚彈情結爆發開來。李韓烈雖然不是第一個因催淚彈致命的犧牲者,但他是在全民反催淚彈意識普遍高張的時候,第一個催淚彈直接受害者。這個「催淚彈殺人事件」使南韓民眾更加深對鎮暴警察與執政當局的敵意。
六月二十五日,九名反對黨國會議員組成的「催淚彈調查委員會」,到「三洋化學」示威,要求該公司停止製造催淚彈;李韓烈死後,漢城的大學生則發起電話抗議運動,每天數百通電話打進這家「殺人公司」,並全面抵制製造催淚彈管的「韓國火藥集團」關係企業生產的「微笑牌」食品。
李韓烈事件前後剛好一個月,這一個月是南韓政局劇變的高潮。從六月十日開始蔓延的反政府示威,到二十六日達到新的高潮後,已使全斗煥政權危在旦夕。六月二十九日。盧泰愚不得不俯順民意,全面接受反對黨與國民歷來所提出的民主化要求,發表了他震驚朝野與國際的八項民主化宣言。全面妥協是當時南韓執政當局唯一可以選擇的路。
催淚彈畢竟不是萬能的,它可以鎮壓群眾於一時,卻不能長期讓人民順從--「水可載舟亦可覆舟」。要消弭南韓大學生與民眾對今日政權的仇恨,並使民主政治真正在這個國家生根、結果,以實際行動化解民眾的反催淚彈情結,與民主化宣言一樣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