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一月以來,隨著波灣戰爭續集看來就要一觸即發,美國主流媒體的嗜戰狂熱沸騰到了頂點。
從《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到ABC的夜線新聞,整個美國公眾討論只容得下三種選擇:暗殺海珊(自由派立場)、轟炸巴格達(中間派立場)與派遣地面作戰部隊(右派立場)。《時代》雜誌只差沒有開口懇求海珊對美國U-2偵察機開火:「如果伊拉克對U-2的發射飛彈……或僅僅以雷達追蹤系統鎖定飛機,柯林頓總統的選擇都將簡單多了。」
《新聞週刊》更將語言恫嚇發揮到了極致:「海珊決意讓美國嘗嘗伊拉克人民的苦難,他將派遣恐怖暗殺小組,針對美國的目標實施生化武器攻擊……。」該週刊甚至連情節也幫海珊規畫好了,「一個宗狂熱分子,只要在公事包暗藏裝滿毒菌的空氣幫浦,走進紐約的地鐵站,或是往白宮外頭一站,就足以造成大屠殺。」
一直到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出面斡旋、柯林頓打消攻擊念頭,《紐約時報》才刊出一篇《生化武器:致命卻極難使用》的報導。該文指出,伊拉克雖擁有致命的生化武器,但目前尚未發展出有效散播的工具(如導彈),因此在戰場上的威脅性並不高,「專家說,技術問題相當難以克服。」不過令人好奇的是,當美國上下一致磨刀霍霍的時候,這些專家在哪裡?
一樣戰爭,兩樣報導
相對於美國媒體的亢奮,國際間對此事卻極為冷淡。安理會的三個常任理事國(中共、法國、俄羅斯)杯葛不說,連忠誠的盟邦沙烏地阿拉伯、約旦、巴林、土耳其等國也表示消極的態度。小柯用盡所有方法,都不能既除掉海珊、又將美國的損失減至最低。最後他改變目標,宣稱將以空中轟炸方式「減低」「耗損」海珊製造生化武器的能力。但連這一點也讓許多人懷疑,專家指出,此舉將造成大量伊拉克平民傷亡、基本教義派勢力抬頭,徒增海珊在中東地區的影響力與聲望,而生化武器設備卻不見得能被完全摧毀。
顯然的,小柯徒然擁有壓倒性的優勢軍力與先進科技,卻無法運用這股力量達成他的戰略目標。為什麼波灣戰爭的成功不能延續第二次?為什麼高科技不再發揮神奇的效用?為什麼美國的一頭熱與其他國家有宵壤之別?為什麼美國媒體一片殺伐之聲?還有,波灣戰爭真是未來戰爭的典範嗎?
跨出美國,看看歐洲各國的報導,立刻獲得截然不同的印象。讀者會驚訝地發現,原來伊拉克軍方能於一九八六年秘密購得炭疽熱、臘腸桿菌等生化武器原料,是經由美國貿易部的充分許可;而推動伊拉克研發生化武器的主要科學家塔哈博士,則是英國一手栽培的人才。
美國對海珊的指控,自己同樣也犯。譬如,美國曾封殺古巴與伊朗籍的安檢人員檢查其化學武器設施;參議院甚至授權美國總統,基於國家安全考量可以拒絕任何聯合國安全人員的檢查。這跟海珊引發爭議的做法並無二致。
集體精神失常
七年前,當伊拉克開始入侵科威特時,美國媒體同樣立即響起一片感激之聲,連老牌的自由派雜誌《新共和》(其讀者為美國精英)亦然。雜誌中寫道:「海珊幫了世界一個大忙」「海珊,謝謝你,我們需要你的侵略。」心理史學家狄茅斯(Lloyd De Mause)解釋,整個美國殺人或自殺的舉動也就是嗜戰狂熱,或許起源於一種集體的精神失常。
此種失常最早可追溯至越戰的失敗經驗。一越戰症候群一使美國大眾不願再採取干預式的外交政策及軍事介入手段,每當政府要對海外軍事擴張時,就會聽到古老的吶喊:「另一次越戰!另一次越戰!」看在諸如雷根等右派人士的眼中,此種心態無異自貶帝國身價,以及損害美國在全球各地的商業利益。
於是,八0年代的雷根開始修正外交政策。他在尼加拉瓜發動代理戰爭,揮兵直入格瑞納達,空襲利比亞;他的繼承人布希也跟隨他的腳步,出兵巴拿馬。贏得戰爭,重拾超級軍事強國的信心,以驅散「越戰症候群」的陰影,成為美國民眾集體的心理渴望。
儘管雷根與布希一再出兵海外,越戰的陰影始終驅之不散。受到越戰失敗的強烈影響,美國的用兵原則有十份嚴格的限制:第一,一定要有相當高的政治支持;第二,要嚴格控制媒體,讓軍事行動完全不受束縛;第三,絕對要速戰速決;第四,除非有致勝的把握,否則不開戰。
這就是為什麼雷根必須從黎巴嫩撤軍、只能在尼加拉瓜發動代理戰爭,以及發生伊朗軍售醜聞的原因。
著名的政治學者華勒斯坦(I. Wallerstein)一語道破其中玄機:「美國公眾最多只能容忍三天的軍事行動,喪失十數條人命(格瑞納達)他們無法容忍兩百人死亡,而且未來情況不明的戰爭(黎巴嫩),更別提預估可能會有上萬人死亡的戰事(尼加拉瓜)。」這逼使雷根採取祕密外交手段,以非法軍售換取在伊朗的美國人質,再利用軍售所得款項援助尼加拉瓜的反抗軍。
一連串醜聞帶給美國社會罪惡、煩躁與壓抑。在這個氛圍中,海珊以純粹而近乎完美的邪惡姿態適時出現,正好為美國公眾打開一道宣洩情緒的缺口。再打一次戰爭吧,「海珊,謝謝你,我們需要你的侵略。」美國需要再贏一次以恢復自信,結束越戰症候群。
幻滅的高科技之戰
波灣戰後,布希的民意支持率高達八九%,《國會季刊》如此評論:「布希在波灣成功的豪賭,使他獲得歷任總統少有的聲望。人們不再好奇他是否會在九二年的選舉中敗北;大家反而想知道,他是否能在下一次總統選舉中以破紀錄的差距獲勝。」
結果,他以跌破眾人眼鏡的紀錄敗選,贏他的人是越戰中有逃兵嫌疑、而且主張同性戀進入軍中的柯林頓。不到數月時間,美國公民以投票方式否定了波灣戰爭。
事後看來,布希不僅沒有以一場勝仗結束越戰症候群,反而處處受其牽制。渴望動武、卻又害怕輸掉戰爭,構成美式帝國主義獨特的行動方式;同時也注定了美國民眾對波灣戰爭的幻滅感:充滿了矛昏、反諷以及公開宣傳與實際結果間的極端不符。
最顯著的例子,是美國急於達成停火協定(避免師勞無功,重蹈越戰覆轍),置伊拉克北境的庫德族及南境的夏伊族於不顧。這兩個族受到美國的鼓勵起而反抗海珊,卻想不到美國遽然停戰,並且在海珊發動的報復性滅族內戰中科毫不給與援助,讓海珊好整以暇地重整國內勢力。
美國民眾也恍然覺悟,原來正義布希與妖魔海珊的對決是場用人命堆砌的荒謬劇。不僅海珊繼續耀武揚威、成為這次波灣危機中無解的難題;而且美國軍人犧牲性命,到頭來竟扶植了科威特的獨裁君王。在這位暴君的觀念裡,政治上的「多元主義」意謂著在每個禮拜四換新老婆。
在媒體宣傳上,這場戰役是高科技的極致之作。報導中說,精靈炸彈「刷去」伊拉克軍事設施,其精確性就像動外科手術一般,讓戰爭乾乾淨淨、毫無血腥,避免了無辜百姓的傷亡。
實際結果呢?愈精密的武器愈容易失誤,只有七%的精靈炸彈正確命中目標,其他炸到的不是防空洞就是平民住宅區,甚至作到友軍。據估計,五三%的聯軍傷亡是友軍誤射所致。伊拉克的平民傷亡慘重,更別提後續的內戰及禁運造成的社會崩解、醫療及衛生設備闕如;受害最深的不是海珊本人,而是伊拉克的孩童。「人道」戰爭的漂亮口號,悄悄掩蓋住令人難以承受的真實。
而透過軍事新聞的嚴格控制,沒有一家媒體在當時知道真相。英國國家廣播電台的記者事後回憶,記者們只看到軍方提供的錄影帶,便接受了謊言,「雖然明知畫面是經過剪輯的,」他認為,媒體的表現一極不專業,卻也毫不令人意外。」
短視的外交政策
波灣戰爭的幻滅其實也反映美國外交政策的失敗。哥倫比亞大學教授薩依德(Edward W. said)在其名著《東方主義》中,嚴厲地批判美國外交政策中的獨斷及唯我主義。
薩依德曾說,儘管美國媒體鎮日報導阿拉伯世界的衝突,但全美國上下對伊斯蘭人民的無知卻令人驚訝。傳統上美國在中東的政策一直偏袒以色列,對「不合作」國家則狠狠地懲罰之(如利比亞、伊朗、伊拉克)。不公平的兩手策略激起伊斯蘭人民愈來愈高漲的反美情緒,但美國的決策者並未嘗試瞭解其中的理由,只是直截了當地醜化這股情緒,諸如好萊塢電影《空軍一號》中的「極端好戰分子」等刻板印象,讓美國經常在獨斷中做出錯誤決策。
弔詭的是,如果「極端好戰分子」也是美國促成的,美國的錯誤政策正是阿拉伯民族主義與激進派茁壯的最佳養分,也經常使溫和的盟邦如沙烏地阿拉伯、土耳其、約旦等國承受國內莫大的政治壓力。美國在一九九六年九月對伊拉克的飛彈攻擊正是典型的例子。沙烏地阿拉伯公眾並不支持海珊,卻深切同情伊拉克人民的苦難。沙烏地阿拉伯因此受到國內群眾憤怒的抗議,面臨政治危機,只好撤銷對美國的支持。該國一位要求匿名的高級官員說得好:「我們必須小心不要過度依賴美國,因為她的領導人向來不尊重原則。」
關鍵仍在美國毫不在乎伊斯蘭世界的民意,因此在中東地區注定愈形孤立。在此次波灣危機中,約旦首都安曼的一家小酒館內,民眾正在高談闊論:「如果戰爭開打,災難將不只限於伊拉克,它會擴散出去;到這兒、到約旦河西岸,到土耳其及伊朗的庫德族,災難將既深且遠……。」
台灣人民一直迷戀波灣戰爭的高科技神話,事實上它背後的外交視野已經落伍了。就戰略而言,它不僅不是未來的標竿,甚至是舊時代的殘餘。未來聯合國若有軍事行動,也不會採取類似波灣戰爭的大規模軍事介入手段,而是像索馬利亞、波士尼亞模式的低強度戰爭。如薩依德所說,波灣衝突象徵的是帝國秩序的迴光返照,「英美帝國主義的最後一擊。」波灣戰爭續集尚未誕生便夭折,其實一點也不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