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誠信,即無遊戲規則

遠見編輯部
user

遠見編輯部

1998-03-05

瀏覽數 20,800+

張忠謀是台積電的發言人,也是公司理念的創始者,他要把公司完全制度化,未來接班就不會是「英雄模式」。
張忠謀是台積電的發言人,也是公司理念的創始者,他要把公司完全制度化,未來接班就不會是「英雄模式」。
00:00
00:00

本文出自 1998 / 3月號雜誌 張忠謀寫張忠謀

很多人也許不知道IC是什麼,但很少人不知道台積電的張忠謀。這位公認全世界最具影響力人士之一的IC教父,更被譽為「沒有張忠謀,台灣就沒有今天的半導體。」哈佛人文薰陶、麻省理工科技精神,加上史丹佛電機博士學位,養成他豐沛的知識基礎,讀書、觀察、苦思,塑造他冷靜而深遠的策略。在中文自傳出版前夕,本刊特別專訪他談:寫自傳、人生轉折、企業競爭、金錢價值、工作壓力……。

問:你從出生至18歲都在中國大陸,18至54歲在美國,54歲回到台灣,至今已13年,選擇此時親自寫自傳,希望給讀者什麼樣的訊息?

答:自傳是為我自己寫的,並沒有特別是要給讀者什麼訊息。為什麼現在寫?那是高希均教授促成的。

我對往事的懷念,常有很深的感情,把它表達出來,也是滿愉快的事。有一個附帶的目標:其實我在美國被瞭解的程度,高過我在台灣被瞭解的程度。美國人是不太講究「出身」的,可是我在美國做事的時候,很多人都知道我中學是在中國念的,大學是在美國念的,後來就一直從事半導體,這個過程大部分認識我的人都知道。倒是到台灣以後,很多人不太知道我的背景,我想趁這個機會掀開這個幕,讓大家看清楚,也許還有意義,我的人生經歷並不是很多人都有的。

問:你在寫的過程中,回頭來再看自己時,有什麼新的發現?或新的看法、想法?

答:有好幾個重要的過程,我覺得很幸運:直到現在想起來,對於當時所做的決定,仍感到驚奇。

以大的來說,平生第一個控折,是博士考沒有錄取,當時大家都覺得博士是一張「飯票」,可是我居然決定不走那條路,而去做事。直到現在想起來,還覺得猶有餘悸,是很冒險的決定。

比較小一點的幸運機遇,是我入「半導體」的經過。本來我已經準備去福特公司,後來為了和他們講薪水,弄巧成拙,自己有點惱羞成怒,我就選了另外一門行業,進了希凡尼亞公司。現在想起來是運氣好,那時候可是一個很重大的決定,因為一個畢業生,尤其是中國人,到工業界去做非研究的事情,那麼隨便就去一個我並不太清楚的公司,根本是毫無把握的事。所以寫到這幾件事情時,我特別多寫了一點,也許寫得感性一點。

問:當問題發生的關鍵時刻,你是如何面對的?

答:第二個選工作的例子可能是一個直覺,第一個則不是;以前就一直有一種理念隱藏在心裡面。

我並不是一個純「技術人」,並不只對技術有興趣,我應該是經商的。我在滬江大學念了兩月銀行系,我的父親說服我不去寫文章,而去經商,這個想法一直到美國後還是繼續的。尤其在哈佛那年,「不做工程師」的想法更發揚光大。可是還是因為要謀生,所以到MIT(麻省理工學院)去, 「不要走理工這條路」的想法一直放在心裡,等到有了「考不取博士」這個挫折之後,去公司工作這念頭一下子就浮到表面來了。所以我想也不是偶然的;至於後來有幾個重要的決定,更不是偶然了,都是以前一直有的觀念,後來也就貫徹這種觀念。

問:你回顧這過程中,有沒有遭遇到所謂對中國人的歧視?尤其在那個年代,明不明顯?

答:大的地方可說沒有,小地方有,比方說有一次在波士頓吃飯,帳房找錢時找多了,我好意告訴他「你算錯了,你給我錢多了」,他誤以為我嫌他找得少,就破口大罵。這事我到現在還記得,其實只是一件小事情,後來我拿了他多找給我的錢就走了。可是他對我的歧視,令我心裡非常難過。

我的叔叔和他的朋友也是華裔,我也聽說他們買房子時就被歧視,不讓他們買。其實這是我去美國南部德克薩斯州德州儀器公司的原因之一,因為我去德州儀器面談時,他們的熱情是我以前在任何地方沒見過的,所以我相信大概不會受歧視。果然我去了以後,不但是公司沒有歧視,而且大家都很歡迎;買了房子以後,鄰居都是白人,都來致意,到德州以後,大小歧視都沒有。

問:且在哈佛讀書的那一年,是你一生中非常重要也非常快樂的一年,它對你後來在選擇工作和個人事業上,發生哪些影響?

答:我覺得影響深遠,哈佛這一年使我見到世界。

過去我要經商,不以為自己的興趣是在理工方面,不以為自己有狹窄的興趣,可是我沒見過世面,哈佛是個大學府,同學雖然也像我一樣年輕,卻都是佼佼者。我在哈佛那一年碰到「天才級」的至少有兩、三位,智力比我高的更是不計其數,這是我從未見過的。這使我對自己的評估有更客觀的定位。

對我自己的興趣而言,哈佛給了我那麼多有趣的事,我在圖書館看到那麼多書,像經濟學也是有趣的學問,歷史也很有趣,這種種都是有趣又有意義的領域。所以哈佛一年開了我的眼界,讓我對自己有很客觀的評估。

我是個「苦思」力行者,「苦思」時就專心地想一個問題

問:你的興趣很廣泛,但是在做重大事件的抉擇時,譬如選擇學校, 一方面要尊重父親、一方面又不放棄自己的理想,是依循什麼來做自己的決定?

答:少年時沒有選文學,也不能說完全是自己的決定,父親的影響力滿大的;十八、九歲時,理工是我的抉擇,那是很明顯的,可見我並不是一個完全的理想主義者,否則我就完全追求自己的興趣了。以後的抉擇,例如後來決定離開TI(德州儀器),都是經過長時期的考慮。

我在年輕時就養成一種性格,重要的決策是需要長時期考慮的,我並不是一個草率做抉擇的人。例如當初決定到台灣來,是經過好幾個月的考慮。

我有一個「苦思」的習慣,「苦思」時就專心地想一個問題,常常晚上想兩、三個鐘頭、週末想好幾個鐘頭,不讓任何瑣事打擾我,甚至連音樂也不開,就坐在椅子上,除了思想就是抽菸斗。

事實上,台積電許多重要策略,都是經由我如此苦思的過程出來的。這是我幾十年養成的習慣,我在TI時就有此習慣了,一個禮拜總有好幾個鐘頭如此。

張忠謀苦思時,除了思想就是抽菸斗。圖/張忠謀苦思時,除了思想就是抽菸斗。

問:你苦思的結果寫下來嗎?還是在腦筋裡?

答:有時寫下來。

問:你苦思是坐著、還是走來走去跺方步呢?

答:大部分坐著思考,都是翻來覆去想一個題目。

問:別人觀察你,尤其在台積電的過程,覺得你看事情看得很清楚、看得很遠,然後很堅定地去做,或從另一角度覺得你有定力、定見。這樣的個性是如何形成的?

答:從小我是好靜的人。「堅定的信念」不是從小這樣的;我想是在TI那段時間養成的。所謂「堅定的信念」。我想就是普通人看到的對台積電公司的策略,的確是滿一貴的,這要靠專業的經驗和訓練,再加上苦思;一旦有了定見、信念和主見之後,就不易改變了。

問:你自己看自己,有哪些優點?

答:我有幾個簡單的基本信念,我非常真心、非常努力, 一點也不複雜。以台積電而言,有十條經營者法則,我很真心努力地做每一點,事情簡單化,不需分神做別的事。

問:你是一個很專心的人?

答:我相信是的。

問:你看自己﹒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呢?

答:很多。我的忍耐心不太夠,有時會發脾氣。

問:你如何賞識人才?一看就知道嗎?還是要經過很長時間?

答:直覺是靠不住的,要滿長的時間,有時要看小地方。

「誠信」是文明的基礎,即使講「利」,也需要一個有遊戲規則的環境

問:你用人非常強調誠信,無論對人或對公司的信念都如此,為什麼你覺得此事非常重要?是特別針對台灣的環境?還是整個都是這樣?

答:我覺得「誠信」是文明的基礎,如果是爾虞我詐的,就不是文明社會;即使講「利」,也需要遊戲規則,假如無誠信,即無遊戲規則。

問:你談到「利」,在台灣這個環境,高科技行業造就了許多新貴,你如何讓同事尤是年輕人,在追求利潤的同時,不要掉入金錢的漩渦?你對金錢的看法如何?

答:我希望建立台積電的企業文化,和我自己金錢方面的理念是一樣的。我覺得金錢是很好的誘因,而且是每個人應該想賺錢;可是到了可以符合生活相當舒適的條件時,再多的錢已不需要。所以我覺得無限制地追求金錢不是件好事情。

對台積電同仁而言,「相當舒服」的生活條件已經達到了,我希望他們有使命感、成就感,從而有滿足感;不光為賺錢而做,這比金錢有更大的動力。

很多台積電同仁都跟我有一樣的想法。無限制追求金錢很不好,但很多人都是這樣,其實他的錢已經夠一輩子很舒服地過了,可是還不滿足,還要更多錢,我覺得這是很不好的事情。

我還有另外一個理念,不要留很多遺產給後代,我會讓我的獨生女一生一世無憂,可是除此之外就不給她了。

問:你常常講,「要做就要做最好的」「把與後面追趕者的差距拉大」,尤其是後來在工研院、台積電,你都希望拉大與後面的差距,為什麼有這樣的想法?

答:就台積電而言,這是產業必要的,要做這個產業一定要做世界級的,這是世界的競爭。不能只做平凡的公司,那會很辛苦的,景氣不好時,難過的日子會很多很多,不能長期的繁榮。我要辦一個公司,當然要它長期繁榮,那只有一條路——世界級。這並非好高驚遠,而是一個「must」;所謂「世界級」的公司,就是它能抵抗所有的競爭。

工研院其實是一個區域性的,並無必要做世界級。事實上我是極少數之一覺得必須如此,雖然很多人嘴上說世界級的,但真正要他們付出做世界級的代價時,他們就想:為什麼我們要做世界級?我們本來就很好嘛。但是他們沒看清楚時代在變,那時的環境他們可以相當平凡——一個區域性的研究機構,大家就可安居樂業,也沒有太大壓力。然而,再過十年、二十年,假如他們還是平凡的話,就會有危機了。這個他們沒有看出來,因為的確並沒有所謂「清楚而立即的危險」。

對企業而言,不做世界級是一個「清楚而立即的危險」,馬上就可看出來,對工研院而言,這不是一個「清楚而立即的危險」。

問:在台灣這樣的環境,正如你所說一般企業不一定要做世界級的,但你看得很遠,和你本身念書的經驗,以及你在美國公司的經驗有關嗎?

答:有點關係,不過科技業一般都是如此。因為每一個半導體公司的業務,都是世界性的,假如要做區域性的做不到。半導體運費很低,沒有關說,而且除了日本客戶歧視外國貨外,幾乎沒有國家歧視外國貨。所以在這裡只做區域性的話,會競爭不過美、日、歐洲的公司,他們非常容易進來侵犯市場。

所以「世界級」的定義,就是能對世界任何公司有競爭力。

訂遠見雜誌,讓你每月掌握趨勢、拓展視野;39週年慶限時優惠,不容錯過!

武俠小說是一個evil。大俠作風使我們不上軌道,沒有遊戲規則,只有英雄主義

問:以台灣目前的人才、公司的願景、或整個組織而言,與你說的「世界級」有多少距離?

答:我覺得這是以「業」而言的。例如台灣的水泥業,沒有必要、也沒有誘因變成「世界級」,水泥運費很貴,只要台灣做得好就可以了,鋼鐵業也一樣,中鋼是否是「世界級」,我不知道。台灣的金融市場還是相當封閉的,銀行也許以後要做「世界級」,但現在不需要,證券業也一樣。

台灣有許多行業都不需要「世界級」,可是人人都說「世界級」,卻極少人能做到,而且大部分至少目前還不需要。可是像我們這一行業就需要「世界級」,因為是最國際化的行業。

問:談到人才,在台灣整個教育體系,學科學的人不太注意人文或通識,你選用人才時,有沒有發現此一問題?會不會產生一些影響?

答:會的。以台積電來說,科技的人才、技術的人才是沒問題,可是別的各種人才,就很難找到。例如行銷的人才,為什麼呢?對我而言,行銷是很容易的事,在MIT我唸理工,在TI頭三年就牽涉到相當多的行銷、那時我才20幾歲,要跟客戶講話,甚至我的主管也允許我參與議價,慢慢就學起來了。雖然以前從來沒念過行銷的課,可是我覺得相當容易。

可是我這幾年為台積電招募行銷人才,本來想把念理工的人轉移做行銷,但並非每個人都可以轉移。那些同仁都很聰明、學歷也很高(博士),但馬上要他轉很難,需要幾年經驗。

也許就是通才教育不太好吧!財務人才也很難找,其實在國外,財務人員也不見得都是念財務出身的,他們也可由理工轉過去、而在這裡似乎很難,理工的人滿多的,可是要他們轉行銷就不行;商學院固然有行銷系,但那種人又不懂理工。

問:台灣的聯考制度,可能迫使學理工科的人對文學方面的書看得很少,對「人」也不是那麼敏感?

答:我覺得武俠小說是個evil。我看過一、兩本,後來就不看了,為什麼我否定它?看了沒學到什麼東西,反而學到一種「大俠」作風,我覺得「術」太多。大俠作風使我們不上軌道,沒有遊戲規則,只有英雄主義。隨心所欲,有如黑道大哥,一旦翻臉就保不住了。我寧願這是個「法治社會」,而不顧意是個「大俠社會」。

問:你曾說過,企業競爭尤其是科技產業的競賽,寧可是在陽光下的賽跑,而不是拳賽,你死我活地把對方打倒,為什麼你有這樣的感覺?

答:這是一個「世界級」公司競爭的模式——在陽光下的長途賽跑。所謂「長途」,是一個人的事業,一生都跑不完,需要接班。在這樣的遊戲規則下,是很公開、透明的。拳擊賽有很多機會有小動作,事實上,拳擊賽賽完之後常有爭論,「under the belt」這種術語就是從這來的。拳賽被打敗者,有時被打死都有可能,我覺得不應該有。

商業上的競爭雖然第二、三名沒有第一名好,但它也有令人滿意之處,奧林匹克運動會有銀牌、銅牌,拳擊賽只有一個人能贏,而賽跑可以幾個人贏。

問:這種情況台灣特別嚴重嗎?還是在美國各地方都有?或是你預先看到什麼,因而有這樣的體認?

答:我相信台灣不特別嚴重。在美國我們競爭非常激烈,可是都像賽跑一樣,而且也不是同一個公司跑在前面,它一不小心,就會被原來的第二名趕上了。不過它還是有機會再回來,而且從來沒有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問:再回到1950年代,你走上半導體的路,請問半導體是你最終的理想嗎?如果還有夢的話,是怎樣的呢?

答:頂多是和半導體有關的資訊科技了,不過可能性不大。

台灣太內向了,比來比去也是在台灣的公司,到外面去嘛!至少把眼光向外看

問:你如何看大陸、台灣、美國這三個地方?

答:最近幾年我去過大陸,我相信美國還是遙遙領先,原因是它有很尖端的科技,一直不歇、更上一層樓。當別人追到同一樓跟她競爭時,她已更上一層了。現在美國比台灣高二、三層樓。

台灣以前的成功,都是好不容易登上一層樓後,就拚命橫向擴張,雖然也有人拚命再爬高一層樓(台積電也是如此),可是很辛苦,這與我們很多基本條件有關,教育制度、金融制度、甚至股票投資者的心理—大家都想投機,今天買、明天賣,這對於真正想持續經營的企業,不是鼓勵。

國家居住環境不好,不足以吸引足夠leading edge的人才;假如有很多的社會不公平,也無法吸引領導人才。

美國是最好的例子,當然美國也有許多缺點,我認為今天的美國不如50年前,可是今天的美國還是一個「磁石」。她就是上軌道、穩定,吸引各國英才。我們只要用部分去美國念書的人才,就已經覺得了不起,沒想到很多念書的還留在美國不回來,不要說吸引別國的人才,就是吸引華僑人才回國都還不夠。

美國正相反,美國人不太去當別國的公民,卻把許多人才都吸收去了、這是很大的不同,是一個基礎。要做到像美國這樣,整個國家要強,所以,一個國家其他方面不強,而只要科技強,我覺得是不可能的。因為科技要強,就要有許多創新的人才,而且要一代接著一代。

創新的人才並非一輩子都創新的,只有五年、十年,那就要下一代接上來。像美國這樣的「磁石」就可以有那麼多代接下去。

問:從科技觀點,台灣有哪些地方最需要改進?

答:如果完全以環境來說,我還是覺得全台灣太內向了,比來比去也是在台灣的公司,競爭也是你打擊我、我打擊你。到外面去嘛!至少把眼光向外看,不要主人到晚向裡面看。

媒體也是,還記得幾週前《世界日報》記者在美國問的問題,都是「台灣」「台灣」。我說:「台灣的記者怎麼總是問台灣的問題?」他有點不好意思了,可是他居然把我的話寫出來了。這位記者後來寫了封信給我,他說他的總編輯把「台灣記者怎麼總是問台灣問題」圈出來,登在布告板上。我覺得這十幾年也許有進步吧?翻開報紙,除非外國在打仗會刊在第一版,很重要的國外新聞都不在第一版,而在六、七版,電視也90%都是國內新聞。科技業的中文資料都是很次等的、過時了的,這與台灣的翻譯程度有關。

我們這個行業的人如果不看英文,他就不太可能成為「世界級」。因為他如果只看中文,我知道他看的不是最近的,也不是最完整的訊息。這都有關係。

問:你常希望大家把眼光放到世界上去,記者問台灣問題時你會覺得為什麼只問台灣問題?是不是會有人覺得你好像不關心台灣呢?

答:我常被誤會,其實我想,我比許多口口聲聲講「關心台灣」的人更關心台灣要大家放眼到世界上去,也是關心台灣。

問:你是否覺得台灣如果不這樣走的話,將來一定會又侷限的?

答:我想是會有的吧!所以,並不是嘴巴講要做到什麼就做到什麼,台灣有這些問題。泰國、菲律賓、印尼也很嚴重,他們還有別的問題,韓國亦然。比較起來,在這個區域裡頭,台灣算不錯了,所以,也不要把標準設得太高,「世界級」是很高的標準。太高了反而會被人家講。我們這個行業的確需要「世界觀」,在美國也不見得每個人有「世界觀」,紐約、舊金山等大城市的世界性企業才有。

問:你如何在公司內部推廣「世界觀」的觀念?有哪些具體做法?

答:加強英文的確在一開始就做了,其實是很好的措施,現在甚至有人告訴我,門警也會說英文,告訴我的人很驚訝。總機需要英文閱讀能力,這只是工具而已;「世界觀」是一種胸襟和態度。

問:你是否期待用世界的標準來衡量公司的許多事情?

答:這的確是我要求的。我一開始就要求:在歐、美、日本市場要有相當的占有率,此占有率應該和它在台灣的占有率差不多。這在一開始就要做,台灣市場,包括經濟部等政府機構在內,一天到晚就是講「你們『世界先進』的產品 可以替代部分進口產品,使入超減少」,但這不是我們的目標。因此雖然人人講「世界觀」,可是真正要做細節,根本就背道而馳、講的話與觀念完全相反,連政府都如此。我們「世界先進」的同事也說,「台灣市場那麼大,先弄台灣市場,以後慢慢再搞」,我說「慢慢再搞」這句話,一輩子都搞不成。所以市場要有「世界觀」,還要有世界標準,比方像工業安全這種標準,都有世界級的。

不但要把台積電做成「世界級」,也在代工業是世界的霸主

問:在你人生的事業生涯中, 有怎樣的夢想? 有沒有尚未做到的?

答:當然。其實在1970年代,我的夢想就是要把「TI」變成最好的半導體公司。那時TI已經是最大,直到我離開時仍是最大的﹒可是我要把它變成最好的、遙遙領先的霸主,我要做這個公司的負責人,這是我那時的夢想,但沒有實現。

我現在的夢是:最近十年辦了台積電,不但要把它做成「世界級」(現在已經是了),做成遙遙領先的,也在代工業是世界的霸主。因為如果這樣的話,那同時一定也在全世界半導體業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領袖之一,這領袖甚至可和「英特爾」相比。這夢想能否實現,要看時間了。

問:如果把「世界先進」放進去?兩個合在一起,若目標達到,是否會超過過去你在TI想要達到的?

答:有此可能,但不容易,因為TI那時已經是世界半導體最大的了,只是它跟第二名的臣離不夠遠,要拉大。例如現在「英特爾」是霸主,我們兩家要扯平的距離還相當遠。

問:最近國內許多半導體公司碰到許多「專利權」方面的問題,和發展技術的問題,這樣的環境會不會很辛苦?

答:這個我老早就知道、都一步一步解決了。比方最棘手的就是對手TI ,我們也已和它簽約了,還有幾個很大的,像AT&T、IBM我們也同樣簽約了。專利權如同地層面,要走的路要穿過許多地雷。

問:當你達到這些目標後,有沒有想過自己很可能也是一位世界級的人物?或者現在已經是了?

答:這些都是沒有底的,就像剛才說「賽跑」的比喻一樣,用不著一定要第一名,拿金牌。賽跑只有八至十人,有三人可拿獎牌。我們這個行業有幾百家,排名在前10%內我覺得也很榮耀了,所以我並不想做「世界級」第一名。

退休後教書、閱讀、音樂、橋牌是我要做的事

問:你退休後有什麼規劃?

答:我相信退休後絕不會沒事做的。平常我喜歡做的事都相當花時間,花在閱讀最多。閱讀大部分是為自己的樂趣,並非為公司。一般的書都讀,因此退休後可以繼續,而且可以讀得更廣。最近幾年很少去聽音樂會,橋牌我非常喜歡。可是近年很少時間玩。退休後閱讀、音樂、橋牌是我要做的事。我相信我也會喜歡教書,退休後假如教點書也會不錯。

問:你曾說「小公司是需要英雄的,希望台積電由人治走上制度」,其實在外人來看,你就是台積電的英雄。但是接下來,以你的資歷、經驗,其實跟台積電、或說台灣這個產業很多人,有一大段差距﹒你是否有足夠的人才可以培養?

答:我覺得有。我創辦台積電,固然我是台積電的發言人,台積電的重要理念,絕大部分都是我創始的。可是我想把它完全制度化,以後接班就不會是「英雄形式」了,也可能將來經營權會被分散一點。幾乎每個公司都是這樣,創辦人退休後,就比較分散一點,就不會有跟他一樣的強人接班,這對公司也許反而好。

問:每天公司同事告訴你,台積電的股票漲或跌,你有何感覺?

答:我當然希望它漲,不過也無所謂。長期來看,我對它信心百分之百。我在美國時,假如人家不告訴我,我也就不問了。兩、三個月前、台積電一度跌到90元,我在新竹的秘書打電話來「董事長,怎麼辦?我們的股票跌到100塊了。」我說,「這有什麼關係?繼續放著,過幾年一定會好的。」她聽了半信半疑。我因為自己始終有堅定的信念,總是這樣想,所以聽她這樣說,我不感覺有什麼了不起,事實的確如此,我相信幾年後一定會好的,暫時跌我覺得沒什麼。

問:對於「同事感覺到你給的壓力很大」這件事,你覺得適當的壓力是應該的嗎?

答:我覺得適當的壓力是應該的,我想同事對壓力的反應,也是一種訓練。如果能把這種壓力當成一種例行的規律,這是我期待的;假如不然,我覺得他也會跟我講,那我就放鬆一點。

其實承受壓力、恰當地反應壓力,我覺得是一個人的訓練,這是他自己可以決定的事。我也是過來人,開始做事時,我也有很大壓力,我逐漸想法子如何適度地反應,怎樣在此壓力下、還能正常地做事。不過我想,適度的壓力,對公司好、同仁也好。

(王力行、張玉文探訪﹒王聖莉整理)

你可能也喜歡

AI教父黃仁勳的創業領導成功之道
數位專題

AI教父黃仁勳的創業領導成功之道

AI晶片巨頭輝達(NVIDIA)執行長黃仁勳勢不可擋!1993年創立輝達以來,公司市值近來創下歷史新高,黃仁勳身價更是破千億美元榮登全球前15大富豪。隨著Computex 2024登場,他帶來的A

請往下繼續閱讀

登入網站會員

享受更多個人化的會員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