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末,香港流行音樂的舞台一貫地耀眼眩目。
「喔啊依嘿啊,喔啊依嘿呀..... 」舞台中池緩緩升起,身著小背心的台灣歌手張惠妹(A-MEI)以一曲原住民母語歌,在香港一場大型演唱會上撼動登場。沒有華麗的伴舞排場,偌大的舞台驟然只剩張惠妹和「阿妹妹」二人組,以及她被人形容為獨具「POWER」的嗓音。張惠妹以台灣原住民歌手的形象,躍上東南亞的流行音樂市場。
若「流行」是唱片界的本質之一,那麼去年原住民歌手在唱片市場中「百族爭鳴」的景況,應是最明顯的流行現象。
姊妹推動火車,點火引燃原始林
自張惠妹以出道一年發行三張專輯,前兩張《姊妹》及《BAD BOY》的銷售量達一百萬張以上,在流行音樂市場的迅速竄起,不但成為一九九七年唱片界稱奇的現象,具有卑南族的原住民身分也成為流行音樂界的光環。
繼而「動力火車」二人組在去年九月發行《無情的情書》專輯,銷售量亦達五十萬張以上;他們排灣族的身分,再度增強了「原住民歌手是主流口味」的暗示。
接續的「山風點伙」二人組,其中一位歌手具有一半的排灣族血統;新人黎子菱具有泰雅族血統;來自阿里山鄒族的「原始林」四人樂團,以強調「最原始的聲音」登陸唱片市場。甚至流行音樂界人士自己也打趣:「未來十年,台灣的唱片界會是原住民歌手的天下!」
表面上,原住民歌手迅速抓住消費大眾的注意力,彷彿驗證了過去的定律:「原住民就是會唱歌」的印象。從事國內流行音樂十餘年、新力音樂國內部總監姚謙認為,張惠妹的成功,更是用「唱片的銷售數字」全面而強勢地為原住民的歌喉下了個價值評斷。「至少大家好像真正開始重視原住民的聲音,」蒐集原住民音樂的音樂工作者李坤城說。
但是進一步地說,從幾位歌手的音樂及使用語言來看,幾乎沒有人會說這些市面上的原住民歌手是「原住民」歌手,因為沒有人真的在用原住民母語、唱原住民歌曲。兼任《動力火車》製作與行銷統籌的上華唱片執行副總許常德指出,現在的原住民會紅,主要是因為他們具有現代西洋音樂的精神,而不是傳統原住民的唱法。
吼出世界性的能量
儘管如此,他們的崛起對台灣的流行音樂而言,是否意味著注入更多新元素,而豐富了流行音樂的內涵?
發行李炳輝與金門王《流浪到淡水》專輯的魔岩唱片總經理張培仁認為,原住民具有一種世界性,他們能把自然的天性融入音樂裡,成為一種能量抒發出來,具有表現情感的自由度。
才在上個月舉辦演唱會的張惠妹表示,她唱歌時都沒有固定的表達方式,純粹看當時的氣氛及環境,依自己的感覺唱出來,例如香港演唱會現場也是直覺地唱出母語歌曲。在腦海中,每首歌都幻化成一個個畫面,很自然地融入情境,發自內心而唱。
現代音樂的時代感及其展現自然的天性,表現在他們的作品裡,形成一種多元文化的音樂。他們的製作精神是在歌曲中加注少許原住民和聲、節奏及旋律,融和各種異文化為一種新音樂。
豐華唱片副總經理李世忠回憶,在一次偶然機會下,張惠妹的媽媽隨口哼哼啊啊一唱,讓大家當場都傻眼,才決定在第一張專輯主打歌「姐妹」中加入原住的和聲編唱。而像《動力火車》的專輯中。一首由已故的創作歌手張雨生所寫<除了愛你還能愛誰>歌曲中,也嘗試在歌曲中加上原住民的和聲。
音樂消費口味轉變了
歌手的鮮明身分,加上製作人創作時尋找新靈感的動機,讓新的元素不斷進入音樂環境,融和異文化的創作力活躍音樂界,也反映了台灣流行音樂歷來的單一類型,開始走向多元。
「原發性是社會的需要,」魔岩唱片張培仁分析,過去文化工作者面臨泡沫經濟,早期唱片公司的行銷考量都是以「判定」消費大眾要什麼、怎麼做才會賣等等為優先,因此當時的作品好像都是在一個模式下製作出來的,「不但音樂類似,就連歌手的長相好像都一樣。」
回溯台灣解嚴後流行音樂的發展,一九八七年的解嚴是台灣流行音樂的分水嶺。解嚴後社會力大開,社會上的每一個領域都像是剛放到水裡的海綿,才開始浸入自由力,但是流行音樂仍呈現單一化。「一直到一九九五年大概都是偶像時代,」一位音樂工作者表示,從早期小虎隊、張雨生紅極當時,到港星大舉進入、香港「四大天王」形成等等,唱片多半強調偶像包裝及企畫,製作主要重心在後期加工過程。
之後有線電視開放、廣播電台大量成立,大量日本及西方的流行音樂也迅速流向台灣;國外MTV的引進,也讓流行音樂從聽覺擴大到視覺。無論是音樂工作者或是消費大眾,只要打開電視、收聽電台,全世界的音樂資訊都在眼前。社會大眾都在學習、接納一個更多元的文化自由度。這兩年唱片界開始重視前期錄音製作,不斷有新類型的音樂出現,例如節奏藍調。
另一方面,原住民歌手被大眾消費市場接受,也暗示了台灣流行音樂消費口味的轉變。
雖然流行音樂的消費群仍以十六歲到二十四歲為大宗,但是這批消費群是接受自由度洗禮的一群。資深樂評人翁嘉銘認為,新世代的流行音樂消費族生活在多元資訊中,不自覺地早已其有「世界村觀念」。他們一開始接受的是日本的安室奈美惠,或是美國的瑪麗亞凱莉、加拿大的席琳狄翁等,他們的流行資訊開始和紐約、和倫敦、和東京等地的青少年「同步流行」,消費的概念是全球化的。
新世代樂評人葉雲甫也認為,新世代對每一個資訊的寬容力增加,他們包容社會每一種聲音、每一個創意的可能。十七歲,來自高雄布農族部落的吳雅玲和同學喜歡動力火車的音樂,認為他們的音樂很有力量。「只要是有實力的歌手都喜歡,」吳雅玲說。
只是一道清粥小菜嗎?
「原住民歌手在流行音樂界大量增加,可能是這個時代文化現象中的一部分,」魔岩唱片張培仁認為,流行音樂本來就是要創造、要代代更新,台灣十年流行同一種音樂才是奇怪的現象,原住民歌手只是說明未來文化多元發展的可能,台灣的想像力及創造力在去年才看到。
「原創性」是台灣流行音樂長期以來欠缺的元素,但是當這個社會出現一種創意時,很容易就引起質疑。
另一方面,當過去普遍被認做是「社會弱勢」的原住民,進入商業體制的流行音樂界,當「邊緣」碰上「主流」,在泛政治化的台灣言論中,也會輕易就陷入「披著關懷外衣」進行「剝削之實」等泛道德化的論域裡。
張培仁強調,在張惠妹、動力火車等人的音樂裡,到底有沒有原住民的音樂在裡面,沒有人真的在意。由於台灣的音樂製作環境本身不太成熟,因此,有創造性的思考是最重要的,不要一旦有創意出來的時候,大家都要想辦法以學術、文化的觀點去反對它。
台灣流行音樂的創意火花此時彷彿已然激發,不同文化的元素不斷湧向音樂界。但如果說流行音樂的本質就是音樂、娛樂與流行的綜合體,那麼這時出現大量的原住民歌手,會不會只是另一種創造消費價值的流行現象?
以一曲<拜訪春天>為代表作的原住民歌手施孝榮,在校園民歌時期唱的是當時的主流民歌,觀察現在唱片界不斷出現原住民歌手的情況,他擔心,這就像是物質文明發達的世界走到某個程度之後,大家都不知道要什麼,只好去找尋最原始的東西。施孝榮形容該現象是:「大家吃膩了大魚大肉,偶爾換一道清粥小菜。」
「我很怕的是,目前大家看到原住民的東西都是很淺薄的,而且也認為原住民的東西就是如此了,」其有教育學位的施孝榮說,當這種流行現象一下子過去之後,下一次再出現時,就無法像現在受人重視了。
下一波的流行符號
「原住民」如今成為一個現象的焦點,它會不會只是一個商業品牌,成為繼校園民歌、偶像風潮之後,下一波流行的「符號」?
不斷在尋找新元素的唱片公司,如今搖身一變為「FBI」,到各部落去發掘原住民歌手。在兩年前即到各地Pub找尋新聲音的上華唱片,也曾發動音樂製作人劉石偉等人到台灣各部落,去收錄原住民青年隨意哼哼唱唱的歌曲,希望能拓寬藝人人才庫的範圍。
而在唱片公司必然的商業考量下,「搞不好他們會找的歌手是不具有原住民色彩的原住民,才容易把原住民商業化,」一位音樂工作者認為,若真的想做原住民音樂,唱片公司可能也不會簽下歌手吧!
不過,流行的本質就是變動的。下一波到底會流行什麼,誰也不知道。這幾位原住民歌手私下也在學習音樂製作,他們都在等待,有一天真正的原住民音樂能夠被主流市場接受,他們能掌握製作主權,嘗試原住民母語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