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對民主政治略有認識和嚮往的人,都不能不承認台灣黨外人士這些年來的努力成果,譬如:
我們的選舉辦得更公平;
我們的人權更受保障;
我們的官吏更守法;
我們各級政府預算編製得更嚴謹,執行得更認真;
我們在國際民主陣容中形象更好‥‥。
但是,在這些正面的成就之外,黨外人士在推進民主政治的歷程中,也有一些令人疑慮的現象,譬如:
國家目標的混淆與分歧;
地域意識和分離主義的滋長;
不當醜化執政當局和領袖人物,對民主政治中所必需的容忍與和諧的破壞,以及對行政能力的削減;
少數人的暴力傾向使中產階級和知識分子離心;
若干黨外雜誌的「低級趣味」,使一般人看輕了政治活動和政治人物......。
省察自身
黨外人士對台灣民主政治進行的步幅一直不能滿意,其間因素自然很多,但是以推廣民主連動為己任的人士,對自身的作為,也應有所省察。
討論政治科學的書汗牛充棟,但民主政治的精義一言以蔽之就是「制衡」。權力有先天必然的腐敗性,所以需要另一種力量來牽制、約束。中華民國現在由國民黨執政,有以黨外為主體的意見團體和人士來制衡,可是誰來制衡黨外呢?根據「權力使人腐敗」的政治學「定律」,一個不受制衡的團體不是很不應該、很可憂慮的嗎?
在一般政黨政治的國家,在野黨和執政黨一樣,最後的約制力量操之在選民。在野黨的政綱,在投票時如不為選民接受,它只好繼續在野;如為選民接受,它就受成了執政黨,而執政黨變成了在野黨,反過來牽制它。
可是今天台灣的黨外,雖然算是一個政治實體,但是並不是政黨,也沒有一套明確而一貫的政綱供選民選擇,所以儘管黨外人士在選舉時也有進退,但與一般政黨政治國家選民的制衡並不一樣。
正常的抗爭
所謂政黨,是一些主張相同的人的聚合。一國之人不可能主張完全一致,所以政黨就不止一個。從這個層面上講,政黨是信仰團體。政黨為實行自己的主張,都希望取得政權,於是在野時要挑剔在朝者的政見,在朝時要反駁在野者的攻訐。從這個層面講,政黨又是一個鬥爭團體。多年來,台灣的黨外和執政黨時有爭執、甚至衝突,有人引以為憂,實際上這毋寧是一應有而必有的現象。
問題是,要怎樣把這種抗爭納入正常的軌道,使朝野雙方的切磋、討論,都不逾越一定的規範,都能有益於民主憲政的建設,而不是抵消力量,升高對立,以致妨礙國家的進步。
要達到這個目的,最好的方法之一是切實實行政黨政治。今天的黨外,因為不是政黨,在可預見之將來也無執政的可能,所以他們不必有明確而具體的政綱,任何的「放言高論」,也不必負政治上的責任。這樣的政治團體和個人,是無韁之馬,是很難控制的。
反之,如果把他們納入政黨政治的範疇,他們就必須以政見面對群眾,以責任面對國事,種種負擔使他們不能不約束自己。
培植反對黨
環顧舉世先進國家,無一民主政府不容許反對者。因為正當的反對是民主國家安定、進步的基礎,所以民主政府不僅容忍反對黨,甚至還要培植反對黨,英國以國庫的錢支付給「忠貞反對黨」(royal opposition )領袖,使他能盡心於反對事業。
美國總統選舉時,執政黨主持的政府,不僅津貼本黨候選人競選經費,也以大體相同的數字津貼反對黨候選人,安全人員對兩黨候選人給予同樣的保護,政府機關(包括情報機關)提供給反對黨候選人各種施政資料,使他便於發言批評。總之,把反對意見融入制度中,是一個國家政治制度化的前提。
但是台灣當前情況特殊,中華民國處於歷史上前所未有之變局,執政黨和政府曾一再申言,為了國家的安定,不能開放組黨。執政黨言之成理,所以態度堅定,而黨外人士頗難信服,乃更加施壓力於執政當局,希望他們能成為合法的、名正言順的反對者。多年來黨內外種種衝突對立,基本原因在此。
從事政治活動的人,固不能沒有理想,但若完全無視於環境之現實,亦足以償事。今天在台灣暫時不能組黨,恐怕是一個必須接受的事實。黨外人士如果強行上壘,說不定會「呷緊弄破碗」。在執政黨這方面來說,民主政黨是舉世共有之要求,誠所謂大江東流擋不住,理宜早日規劃、逐步推行,否則不准組黨適足以不能求得安定。
呷緊弄破碗
在這個前提之下,黨內外都必須折衷,都應該自制:黨外人士要恢宏志氣,放眼整個中國的前途,不爭一時一地之細微末節;雖然還不是政黨,但要以政黨自許,說負責任的話,行正當之事,讓選民覺得可以信託;同時以光明磊落的態度從事政治競爭,對對手不誣陷、不謾罵、不輕佻,以莊重誠敬爭取人心。
而執政黨以國事自任,就不能不以國事商諸國人,黨外人士代表一部份民意是無可置疑之事實,他們當然有權對國家政令提出批評和主張,執政黨應該以開闊的胸襟接納他們,尊重他們,在合理的待遇上和他們作公平的競爭。雙方只有這樣,國家的政局才能在穩定中發展,大家才能以團結的力量應付外來的衝擊。
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十分容易。黨內外對立多年,隔閡已深,要彼此都自動自發的揖讓而升,顯非短期內可以實現。為了保障台灣的民主政治能在合理、和諧的軌道上運行,一個可以制約雙方的中介力量就成為必要。
需要中介力量
那麼誰來擔任這個力量?依據中國文化傳統和台灣現實情況,社會清流也許責無旁貸。清流多為知識分子,真正的知識分子多能事事關心,多以天下國家為己任,能得到社會的尊敬,因而能產生清議的力量。同時知識分子多無政治野心,較能為競爭的雙方所接受。
平心而論,今天的台灣,政治言論相當開放,知識分子在報章雜誌上撰文批評執政黨的比比皆是,但批評黨外的似不多見,是黨外無一可批評之處?當然不是,而是另有原因。依個人的觀察,第一、知識界怕揹上「違背民主潮流」的「罪名」,同時與執政黨相較,黨外處於較弱小地位,知識界更避免「幫兇」的嫌疑。
第二、知識界雖然可不時對執政黨提建議,在大關大節之處,如果執政黨不採納,則並不能產生制衡的作用。遂令知識界覺得,顯然他們不能影響執政黨,也無顏去影響黨外。
如果這個觀察大體不錯,則我們可以說,這多少年來,執政當局沒有培植清議,沒有把夠多的知識界的意見納入施政項目,因而樹立清流的權威,一旦其他的政治勢力以脫軌的手法從事競爭時,社會上就找不到可以約束制衡的中介力量,執政黨只好自己出來正面對抗,於是衝突日益升高。
清議制衡
執政當局如果短期內無意開放黨禁,又不能否定黨外的存在,而又希望置政治競爭於平和理性的軌道之上,那麼就要更開廣言路,更看重知識界,使社會清議更能發揮中介力量。清議必將制衡執政黨,會給執政當局帶來某些不便;但清議也將制衡黨外,使他們遵守競賽規則,認同國家目標,而使政局安定,這些都不是執政黨本身所能達成的方便。
我們自退出聯合國,又和日本、美國斷交之後,在國際上相當孤立,而中共又軟硬兼施、謀我日亟,國人都意識到外患的嚴重。實則以台灣的經濟、軍事和人力資源的力量,再加上自然地理的條件,應付外來的風吹雨打絕無問題。倒是內部如果擾攘不安,自行分化,那是自撤藩籬,無待於外悔之來的。
若干年前,筆者隨一團體訪問南非共和國。駝鳥是南非特產之一,當我們參觀一家駝鳥園時,園主拿出兩枚駝鳥蛋來,讓大家站在上面照相。幾十公斤的人站在蛋上,不僅無累卵之危,而且若磐石之安。後來參觀駝鳥孵化室時,一位團員問,駝鳥蛋既是如此堅硬,那麼小駝鳥是怎麼出來的?
外強內弱的鴕鳥蛋
園主解釋說,駝鳥蛋殼外面雖硬,裏面卻很脆弱,孵化到相當時候,小駝鳥在裏面用頭輕輕一頂,即可破殼而出。今天的台灣也許就像一枚駝鳥蛋。雖或比擬不倫,但實在不忍不說。
台灣的內部問題關係一千九百萬人的自由和安全,掌舵的國民黨固然有責任-使這條船能衝破風浪;黨外同樣有責任-別把這條船弄翻了。政治團體是為人民而存在的,不是人民為政治團體而存在。任何一個政治人物從事政治競爭,應該不是為一己之私或一黨之私而爭,而是為大眾的福祉而爭。政治人物是否能心懷天下蒼生,是評斷他政治品格和政治忠誠的最後標準。
美國故總統詹森擔任參議員時,曾說,他對任何一項法案的表決,考慮的順序是這樣的:我是一個白由人,我是一個美國公民,我是一個參議員,我是一個民主黨黨員。
在美國歷史上,詹森恐算不上偉大的總統,但是他這幾句話,毫無疑問的將成為偉大的名言,啟發並衡量普天下的政治人物。
(張作錦為美國世界日報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