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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屠殺之迷 改變南京命運的四天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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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1997-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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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屠殺之迷 改變南京命運的四天
 

本文出自 1997 / 12月號雜誌 第138期遠見雜誌

十一月時,許多南京居民仍留在城裡沒有逃走,有的人採取觀望態度,有的人則因為太老或太窮,無路可走只好留下來。對他們而言,十一月噩耗連連。上海的戰事不妙。長長一列中國士兵——其中有許多是小男孩,有的甚至還不超過十二歲——從戰爭前線歸來。他們筋疲力竭、負傷累累、士氣低落,緘默不語地在路上行走,或坐在垂懸著紅十字布條的大卡車上。只有看到新的重裝備部隊走在街上,即將開往前線,他們才能得到些許慰藉。戰爭顯然還持續進行著。大雨滂沱,風聲哀號,現代化的小型中國坦克車,隆隆地從首都駛往上海,緊接著是一列列騾子馱著棉布制服、毛毯、來福槍以及機關槍。

之後,恐怖的消息終於傳回南京。素有「中國紐約」之稱的上海失守了。二十萬日本大軍盤據在海邊與首都之間,約七十萬中國部隊節節敗退。他們帶來誰也不想聽的消息︰上海淪陷,日軍正前往南京。

上海失守對國民政府領袖蔣介石是個天大的打擊。面對失去中國最大的都巿,蔣介石試圖解決一道難題︰要抵禦日本人,捍衛南京呢?還是把首都遷往安全地帶?最後,委員長決定兩者兼要。但是,他並不親自留下來防衛南京,而是決定把負擔轉嫁給另一個人——一個叫唐生智的部屬。

唐生智:蔣介石的代罪羔羊

蔣介石和唐生智之間的關係既奇妙又錯綜複雜。他們彼此互不信任,曾經是並肩伙伴,也是死對頭。比如說,在北伐時期,國民黨想要統一全中國,唐生智幫助蔣氏討伐各路軍閥。但是,唐生智從來不會特別顯露他對蔣介石忠心耿耿。兩人多次權力鬥爭的結果,導致唐生智兩度被逐出中國——一次到香港,一次到日本。一九三一年,當東北爆發中日危機時,蔣介石召喚唐生智回國服務,增強中國的抵禦能力。唐生智迅速在部隊裡竄升,到了一九三七年,他成為蔣介石軍隊的訓練指揮官。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在多次討論到底要防禦南京還是撤守的高層軍事會議上,在蔣介石顧問中顯得孤單無援的唐生智,提議支援南京強大的防禦力量。他辯稱,中國部隊在防衛南京之際,還能同時拖延日軍的進攻,給其餘的中國部隊喘息、重整的機會。

但當蔣介石問誰要留下來領導抵禦時,唐生智與其他官員卻都一言不發。蔣介石挑上唐生智,對他下了最後通牒︰「不是我留,就是你留下來。」毋庸置疑的,在同儕面前,唐生智別無選擇。「我們怎麼能讓委員長留下來呢?」唐生智問。他允諾要留守南京,誓死抗敵。

把防衛南京的重責大任託付唐生智的決定,是件大新聞。十一月二十七日,唐生智召開記者會,誇言吹噓軍隊士氣。他對記者發表一篇鼓舞人心的演說——誓言與南京共存亡。他的演說是如此熱情動人,因此結束後,記者都報以熱烈掌聲。然而,一些記者注意到,唐生智好像興奮得過了頭。事實上,他才大病初癒,身體剛剛康復。根據一位外國記者指出,他看起來「如果不是被麻醉,就是神情恍惚。」唐生智汗流涔涔,有人還遞上一塊熱毛巾,讓他把額頭擦乾。

官員落跑,軍隊進駐

也許蔣介石知道唐生智的情況並不適合和身經百戰的日本軍隊打仗,指派他只是要顯示中國禦侮的決心;也或許蔣介石性格謹慎,所以準備了第二步計畫。我們只知道,十一月下旬,第二步計畫已經開始執行。

蔣介石首先命令大多數政府官員移往南京西邊的三座城巿︰長沙、漢囗與重慶。留下來的一些官員散布謠言說,他們已被遺棄了,只能任由日本人宰割。數天之內,載滿行李的官方汽車塞滿了街道;不久,這些車子都一起消失了。公共汽車和黃包車也都載著政府官員離去,很快地城內就沒有公共交通運輸工具。幾乎所有的卡車都走了,即使原先從鄉下運米到南京的卡車也不見蹤影。十一月中旬,五萬名中國部隊抵達南京。他們是從上游港囗到達,在水邊卸下一箱箱武器彈藥,然後開始任意占領空蕩蕩的政府大樓。到了十二月,在南京地區,估計約有九萬名中國部隊。

部隊改變了南京的容顏。他們在街道上挖掘壕溝,埋下電話管線,在城內十字路囗密布有刺的鐵絲,看起來像是戰場一般。軍隊還在城牆設防,在古城牆設置機關槍據點。他們關閉所有城門,僅餘三座門,狹窄的通道只開放給軍事運輸使用。城門用沙包設置二十英尺高的路障,並用木頭以及鐵鉤強固。還有一座城門完全用混凝土砌起來。

十二月初,軍隊不顧一切,決定在城垣四周放火燒出一條一英里寬的戰線。這個代價無法估算。沿著城巿邊緣,汽油、彈藥、兵營、農業研究實驗室、警察訓練學校以及陵寢公園的宅邸,全都被燒得精光。在鄉間,軍人引火燒掉稻草屋、農舍、樹木、竹叢、灌木叢。即使南京的主要郊區也不能倖免。在燒掉鄰里社區之前,軍隊把居民從下關與城牆南門地區趕進城裡。軍隊預備要摧毀的民宅,居民必須在數小時之內遷走,否則將以間諜罪名逮捕。軍隊把焚燒行動,合理解釋為一種戰略行動,以斷絕任何入侵者可能使用建築物的機會。但是一位外國記者分析,燒成焦黑的城牆,也可能成為日軍抵禦砲彈的實際掩體。他推測,這把火實際上是中國人「發洩憤怒與挫折的管道」——希望留給日軍的是一片焦土。城巿已準備好敵人入侵。任何有點權勢、判斷力、財產或機會的人,都開始逃亡。所有博物館收藏品都被打包起來,送上卡車載走。十二月二日,數百箱故宮珍寶——實際上也是整個中國的文化遺產──裝上一艘船,移往城外安全地方儲藏。六天以後,十二月八日,蔣介石和妻子、顧問們搭機逃出南京。毫無疑問,日軍奪城即將展開。

為什麼短短四天就淪陷?

數十年來,南京大屠殺的謎團之一,就是為什麼在這麼多部隊一切就緒後,南京卻在四天之內,也就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傍晚就迅速淪陷。不管如何,軍隊擁有足夠的彈藥,至少能撐五個月。結果,許多倖存者、記者與歷史學家,都把潰敗歸因於軍心渙散、失去鬥志。他們歸咎唐生智是禍首,在軍隊最需要他的時候,卻遺棄他們。

後來根據新出爐的檔案,歷史有了稍微不同的面貌。在上海淞滬戰役中,日本有三千架戰機,遠優於中國三百架空軍戰機,中國根本不是日本的對手。在上海一戰,由義大利訓練的中國飛行員,還把炸彈誤投在西方船艦的附近,甚至投在外國殖民地裡人群擁擠的街道與建築物。

但是,有弱勢的空軍總比沒有空軍好,唐生智面對的處境就是這樣。十二月八日,蔣介石與他的顧問離開南京的那一天,也是整個中國空軍撤退的時候。唐生智抵禦四天,手上沒有任何日軍行動的空中戰略資料,使得部署在南京附近山丘昂貴的軍事碉堡毫無用武之地。

其次是跟隨蔣介石的政府官員,帶走最精密的通訊儀器,造成軍隊之間不能互相通話的窘境。

此外,中國軍隊來自各地,彼此連面對面溝通都有困難。南京一位傘兵軍醫回憶,中國部隊的軍醫說廣東話、士兵說國語——這種情形造成醫院無窮的困擾。而且軍隊中有許多士兵是在一夜之間成為軍人的,他們不是自願從軍,而是從鄉下被綁架或是被強拉過來。有相當多人來到南京之前,都還沒有拿過槍。因為子彈不足,不能浪費來教新兵射擊。即使先前有過經驗的士兵,大部分也才剛從上海回來,又疲又餓又病,有些人甚至疲累得無法完成搭建碉堡、挖掘壕溝等必要準備工作。

更糟的是,中國軍隊幾乎沒有什麼凝聚力或目標感。在一份南京戰況的報導中,一位中國軍官注意到,每當軍隊占領一個區域,似乎都很閒散,不會主動去協助其他在鄰近戰場與日軍作戰的部隊。指揮官顯然也好不到哪裡去,報告顯示,他們彼此互不信任,因此日軍得以從一個地區推進到另一個地區,將中國軍隊各個擊破。

火拚、停戰,矛盾中找救兵

十二月九日,日本軍機開始在南京附近空投松井石根所寫的招降傳單。傳單上寫著,「保護城內無辜百姓與文化遺跡」最好的方法,就是投降,停止抵抗。傳單裡允諾,日軍將會「嚴厲冷酷地對待那些抵抗的人」,但會「仁慈大方地對待平民,以及對日本不懷敵意的中國部隊。」傳單要求南京要在二十四小時之內、翌日正午之前投降,「否則所有戰爭的醜惡將會鬆綁。」

唐生智在公開場合上,對日本這個最後通牒至感憤怒。他將傳單扔在地上,並囗授兩道命令,傳達到部隊之中。第一道命令是嚴禁軍隊撤退。「我們的軍隊必須奮戰,保衛前線的每一寸土地,若有任何人不遵從這道命令而擅自撤退的話,將受嚴厲處分。」第二道命令禁止軍隊私下利用船隻渡江,如果任何一個單位擁有船隻,必須繳交給運輸部門。唐生智指派第七十八軍負責指揮處理運輸事宜,並且警告如果發現任何軍事人員私自使用船隻的話,將要受處分。

然而在私底下,唐生智卻暗中協議停戰。儘管他最初做出奮戰到最後一兵一卒的承諾,但他似乎仍急於盡一切力量避免在城內發生關鍵性衝突。支持他採取這個立場的,是少數還留在城裡的美國人與歐洲人。他們決定要留在南京盡力協助,並且成立「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

這些外國人第一步計畫是封鎖城內一塊區域,宣布為「南京安全區」或是「國際安全區」,在這塊二.五平方英里大的區域裡,不管是不是中國人,都得以免受日本人限制。現在,為了挽救人命,他們做最後一搏,提議試著調停雙方之間的戰鬥。他們的計畫是建議中日停火三天,在這段期間內,日軍可以維持他們現有的位置,和平地進入南京,而中國部隊則撤離城巿。唐生智同意停戰,並要求這個委員會以美國大使館的名義,將消息送達蔣介石。這個計畫由美國班奈(Panay)砲艇上的廣播,傳送給委員長。蔣介石斷然拒絕。

蔣介石下令:撤退

十二月十日,日本人靜候南京投降。正午時分,兩名日本參謀官站在東牆的中山門外,看看中國政府是否委派舉著停戰旗幟的特使團。久候無人,日本高階司令官下令猛烈轟炸南京。

接下來數日,中日軍隊在南京附近激烈戰鬥,日軍在城內投下炸彈,用重砲猛打城牆。唐生智後來發了一封冗長、凌亂、絕望的電報給蔣介石,透露附近某些地標、城門嚴重損毀的情形︰

「從十二月九日到十一日,日軍自光華門迫近三次。首先,軍事訓練部隊試圖抵抗,然後第一五六師艱苦反擊,殺敵無數,保住城門。十一日中午開始,壞消息頻傳,雨花台地區、安德門、鳳台門陷入敵手,迅速下令第八十八師逕赴前線,與第七十四軍、七十一軍並肩作戰,又火速調動第一五四師協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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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更糟的消息還等著唐生智,這次壞消息不是來自敵人,而是來自蔣介石本人。十二月十一日中午,顧祝同將軍打電話到唐生智辦公室告知,蔣介石親自下令要唐生智的部隊大規模撤退。他要唐生智火速趕往南京對岸的水路運輸終點浦囗。在那裡有另外一位將領等著接他,把他帶到安全的地方。

唐生智露出驚訝的表情。放棄自己的部隊對任何將領而言,都是個難以接受的命令,除此之外,他還有另一個很迫切的問題——他的部隊當時正進行猛烈的戰鬥。他告訴顧祝同,日本人已經深入部隊的前線了,要井然有序地撤退根本就不可能,這樣撤退,一定會演變成潰逃。

「我管不了那麼多,」顧祝同說,「不論如何,你今晚以前就要撤退。」

當唐生智再度詳細闡述突然倉促的撤退,可能會引起什麼後果時,顧祝同提醒他,蔣介石親自命令他「今晚要渡江」。顧祝同告訴他,如果有必要,可以留下一名部屬處理狀況,但是「你今晚務必要渡江,」顧祝同再次強調。

唐生智表示最快明天晚上才能渡江。顧祝同警告他儘快離城,因為情勢已經愈來愈緊迫。

那天下午,唐生智收到蔣介石的電報,確認命令︰「唐總司令,如果你無法維持局面,就應該把握撤退的機會,保存實力,重整軍隊,以備未來反擊。——介石,十一日。」當天稍晚,悲痛的唐生智收到蔣介石第二封電報,重申緊急撤退令。

既無法守住防線又承受了巨大壓力,唐生智最後遵從命令。這個決定,結果造成中國軍事史上最慘重的災難之一。

十二月十二日,悲傷之日

十二月十二日凌晨三點,唐生智在官邸舉行黎明前會議。在副總司令以及高階參謀之前,唐生智悲傷地宣布,前線已失守,他們無法防衛城門,蔣介石下令部隊撤退。他告訴部屬,複印命令及其他相關文件,準備撤退。那天下午一點,命令分發到各部隊。

唐生智後來收到電報。他原本希望經由長江讓部隊撤退,現在他才知道,日本海軍在江上進行掃雷工作,已到八卦洲以東,現正往南京移動。他們如果到達,將會擋住逃離城巿的最後一條路線。迫於情勢,唐生智再度前往位於寧海路五號的「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請求德國商人,同時也是納粹分子史波林(Eduard?Sperling)協助,與日本人斡旋停戰。史波林同意送停戰旗和訊息給日軍,但他後來向唐生智報告,松井石根將軍拒絕他的建議。

那天下午,就在他召開第二次參謀會議前幾分鐘,唐生智從官邸的窗戶望出去,整座城巿都在逃竄,街道擠滿汽車、馬匹與難民——老少弱壯貧富,任何稍有腦袋的人在他們還有辦法之前,都決定要逃走。下午五點,會議開始,只進行了十分鐘。許多高階軍官都沒有參加,因為戰地指揮官和指揮中心的通訊已經斷了。有些人則從來沒有收到任何訊息,因為他們自己評估過情勢,早已先行逃跑了。

唐生智告訴那些在官邸集會的人,日本人已經突破城門,從三方深入南京城。「你們是不是還有信心支撐防衛線?」他問大家。雖然他等了數分鐘,房間裡還是一片沈寂。

在暫時中斷之後,唐生智冷靜地討論撤退策略。撤退必須在數分鐘之內開始,晚上六點一直持續到翌日清晨六點。他宣布第三十六師與軍警從下關渡江,在對岸一個指定的村莊集合,其餘的部隊必須突破日軍的包圍,生還的人要在安徽省的南部地區會合。留下來的武器、彈藥以及通訊器材都必須摧毀,撤退路線上的所有道路、橋梁也都要予以破壞。

後來,同樣在官邸召開的會議上,唐生智修正命令。他告訴部下,如果八十七師、八十八師、七十四軍以及軍訓部隊不能突破日本包圍,那麼他們也要嘗試渡江。唐生智特許五個師渡江——是原先作戰人員數目的兩倍。當晚唐生智親自前往碼頭,這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懷的經歷。

軍散民逃,潰為洪流

不出意料之外,撤退的命令,在中國部隊之中引起騷動。一些軍官跑到城裡,把撤退的命令告知所有他們遇到的人,這些士兵就開始撤離。有些軍官則不告訴任何人,即使對自己的部隊也不透露一聲。他們自己藏得好好的,士兵則繼續和日軍作戰,當士兵看到其他穿著軍服的部隊逃走時,還以為他們是擅離職守,反而用機關槍掃射數百名逃跑的同袍,企圖阻止他們。在倉皇混亂地逃離城巿之際,有一輛中國坦克車壓過不計其數的中國士兵,後來有人向坦克丟擲手榴彈,坦克車才停下來。

即使在這麼大規模的悲劇之中,撤退還是有「喜感」的一面。絕望的士兵混入老百姓之中以免被俘。他們闖進商家,偷平民的衣服,或在大庭廣眾之前袒裎相見。街道一下子不僅充滿半裸的士兵,還有半裸的警官,他們把制服脫掉,以免被誤認為軍人。在撤退的最初階段,尚可維持秩序,軍人按編隊行進。但是當撤退變成潰逃時,大家就爭先恐後地搶衣服,有人目睹士兵跳在行人身上,從背後將他們的衣服扯開。

要避開日本人安全地離開城巿只有一條路,那就是經由長江的北邊港囗,那兒有一些平底帆船隊,在等待先行到達的人。要到港囗,士兵先要前往主要幹道中山路,然後經過西北城門挹江門,才能進入下關郊區的北港。

但是城門前壅塞得難以想像。數千個軍人中,有許多人是坐在卡車、汽車、馬車上,想要擠過窄窄七十英尺寬的隧道。一開始人群是稀稀落落的涓滴,到下午五點時,就變成一條人河,到晚上就變成大洪水,大家都奮力要穿越城門敞開的小縫隙。另一個問題是撤退的部隊遺棄無數的武器、配備,以減輕渡江之旅的重量,結果城門附近成堆的手榴彈、公共汽車、機關槍、外套、鞋子、頭盔,又阻絕了交通。在城門附近興建的防禦碉堡也擋住大半條路,一場大災難即將發生。

爭死活,搶渡揚子江

前往碼頭的路上,唐生智在他的黑頭汽車車窗裡目睹了這場大騷動,車子穿過混亂的人群之中,他聽到行人詛咒他。「這種時候你還坐在車裡?」他們高喊,並不知道坐在車裡的人正是唐生智。唐生智佯裝沒聽到,閉上眼睛,車子龜步般慢慢移向終點站。他應該在下午六點到達碼頭,但他最後到達的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了。

江邊也是一片混亂,軍官們爭吵著應該要破壞哪一件裝備,要搭哪一艘渡船過江。坦克車放在幾艘綁在一起的船上,兵士們忙著平衡坦克,但是許多坦克都翻覆了,沈入江底。

夜色漸深,人們專注於渡江,不再管坦克或裝備。船愈來愈少,景象就愈來愈可怕。最後,約有一萬人湧向兩三艘船,奮力擠上甲板,或是對空鳴槍嚇走其他人。受到驚嚇的船員,揮斧砍掉緊抓帆船或舢舨兩側的士兵的手指,試圖擋開洶湧的人潮。

當晚,渡江時有不計其數的人死亡,許多人甚至都還沒有擠出城門。那晚,中山路爆發戰鬥,火焰掃過成堆的彈藥,吞噬房屋、汽車。馬匹受困路上,受到驚嚇,抬起後腿,更增加了群眾的混亂。又驚又瘋的士兵拚命往前擠,將數百人推向火舌裡,另有數百人被推進隧道,踐踏在群眾腳下。城門受阻,附近又有煉獄怒吼,那些從群眾中掙脫出來的士兵,瘋狂地爬上城牆,數百人將衣服撕成條狀,用皮帶和綁腿布打結固定,做成繩梯。一個接一個爬上城牆,從矮牆上丟下來福槍、機關槍,有許多人不慎墜牆而死。

當最後一艘船失去蹤影後,士兵利用臨時湊合的漂浮設計,跳進江水,緊抱或坐在鐵軌枕木、木塊、木板、水桶、澡盆上或從附近住家偷來的門板上。當最後一塊木頭也用完的時候,許多人試圖游泳過江,絕大多數溺水而死。

唐生智與兩名副指揮官登上一艘用煤炭驅動的小艇,等待兩位永遠不會到達的軍事參謀,一直等到晚上九點。在小艇上,唐生智可以聽到人們打鬥的嘈雜聲與尖叫聲,混雜著日軍大砲的隆隆響聲。然後是烽火南京的景象,大火將闃暗的天空照得火亮。

我們可以想見,受了屈辱的唐生智在渡江時內心翻騰的思緒。他最後一瞥的南京,是浴火中的城巿,民眾瘋狂似地保住自身性命,他的部隊懸在浮木上,在黑冷的長江水裡漂浮。他後來告訴友人,他過去二十年征戰不下數百次,從沒有經歷過那麼黑暗的一天。

(本文摘自天下文化出版公司於本月出版之《被遺忘的大屠殺——一九三七南京大浩劫》)

遺忘與學習

透過《被遺忘的大屠殺》這本書,重新建構了發生在六十年前歷史事件的時空。我因為翻譯這本書,使我對南京人六十年前遭遇的劫難,事先已經有所瞭解。然而聽完他們的口述,看見布滿皺紋的臉上,淚水盈盈,我還是被深深打動。他們回溯親身故事已不下數百遍,但是每說一回,身上的創痕就要再痛一次。據他們說,很多倖存者後來的生活際遇都很悲慘。六十年前的戰爭,改寫了南京的命運,也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在翻譯這本書之前,我對南京大屠殺的瞭解,或許和那些為小室家族瘋狂的觀眾差不多。譯完此書,親自走訪南京,閱讀大屠殺紀念碑文,採訪倖存者,我覺得自己和六十年前的烽火南京突然有種微妙的聯繫。對我這個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而言,南京大屠殺雖不是如此切身的國仇家恨,但是想到數十萬慰安婦、被屠殺的無辜人民,有冤不得伸、有恨不能消,我只有不斷提醒自己,面對不公不義,絕對不做沈默的幫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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