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清晨的薄霧在花東縱谷擴散開來,阡陌中但見一層輕紗。在花蓮住了五十多年的趙文通摸著灰藍天色,載滿一車從台北、新竹等地來的朋友,帶他們見識曾經讓故總統蔣經國先生流連忘返的鯉魚潭。湖面澄淨如鏡,湖邊一山疊著一山,也倒映湖水中。花蓮人一趟早遊,不必多言介紹,即換得都會人滿車讚嘆。
曾經,海山交會的東台灣,是台灣的邊陲地帶;如今它的峻山沃野、奇山麗水,卻是多數人眼中最佳的居住地之一。根據《遠見》調查,花蓮人和台東人都有近半數認為自己的環境品質最好,同時也是其他縣市民眾羡慕的最佳居住地之一。
東台灣,掙扎了多少年,才在中央政府的字典裡,多了一個「東」字。自從民國七十九年總統李登輝喊出均衡發展,要產業東移後,東部才逐漸讓人重視。然而,產業東移政策又讓東部人質疑為「移進人家西部不要的產業」。一直到今年六月行政院經建會改口為「促進東部地區產業發展計畫」,才確立東部地區產業發展方向是「以觀光事業為主,工礦業為輔。」一時間,花蓮和台東開始標榜「要發展為旅遊城市」。
同樣有好山好水的資產,同時在台灣發展史上慢了一拍,這兩個在起步時都有些悲情的窮縣,到現在已各有不同的發展命運。
台東縣長陳建年面對微薄的地方稅收,嘆道:「一路來,步伐走得很辛苦。」
花蓮心情,有自傲也有傷心
當台東縣還在思索如何在窮縣中開源,以創造奇蹟時,起步較早的花蓮縣在今年二月下旬,由經濟部依十大生活指標評估後,公告「花蓮縣已脫離資源貧瘠發展遲緩地區」,首先在東部三縣中脫穎而出。花蓮縣長王慶豐拍拍胸脯,狀甚自滿地呼喝:「花蓮是首善之都,我們就是代表東部!」
花蓮大橋的兩端,綁著花蓮人兩種截然不同的心情,是自傲也是傷心。跨過花蓮大橋,由嶺頂海灘進入海岸公路(台十一線),在地理上即為從歐亞板塊跨足到菲律賓板塊。對花蓮人而言,總有「兩大板塊在此相會碰撞」的驕傲意味在心頭。但是一進入海岸公路,前一刻還沈浸在地理光榮感的花蓮人卻突然都靜默了。道路的拓寬工程,在兩旁加高擋土牆及護欄,讓原本是好山好水的花蓮,變成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是一道灰色的水泥牆。
順著公路往南走,兩線道的路面在鹽寮海洋公園預定地附近,即開展為四線道。車行施工處,塵土漫天飛,灰黃中隱約露現肩負背包的外國獨行俠,碧眼濃眉在此不免也縮皺成一團,屏氣憋過這漫天塵土。
工地不遠處,尚有幾戶與海相望的住家。但一個拓寬工程一開開到人家後院,道路路基成了住家後院的圍牆。自公路往下瞧,崇尚簡樸生活的作家區紀復,他的屋內擺設也讓人瞧得清楚。正門前梁柱掛著木牌,上面寫著「鹽寮淨土」,不要觀光、不要垃圾,諷刺的卻是,開車的過路客把垃圾向外一扔,恰恰落在這鹽寮淨土的屋頂上。
「也許物質面不斷在提升,但是精神面卻是不斷在破壞,」花蓮縣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紀駿傑質疑,政府所謂的建設真的能帶給花蓮更高的生活品質嗎?
十月的連續假日,微雨的花蓮港口少了些人群,灰濛天色中摻雜些許清冷。臨港的濱海公路旁,綴著幾家高級飯店和露天咖啡座。三、四艘輪船停泊在這國際港口,前側人行道仍見張著「五百萬」七色傘的小販,兀自在砂石車來往飛快的轟轟聲中吆喝叫賣,空氣漫布烤香腸的白煙和灰土塵粒。
「你在這裡每天看到的就是咚咚咚的大卡車,你要如何觀光?」花蓮縣環保聯盟鍾寶珠邊說邊數著街上的砂石車,不過五分鐘就有好幾輛。
台東不要偉大,只要快樂
「花蓮正面臨產業及觀光發展的矛盾,」台東縣政府一位高級官員苦哈哈地說,相較於花蓮面臨兩難,相隔近兩百公里的台東縣自認是「因禍得福,苦盡甘來。」
「台東不需要偉大,也偉大不起來,只要快樂就好了,」台東縣政府主任祕書徐明淵笑開了臉道。
以農業立縣的台東,由於過去較不受重視、以及交通不便等因素,產業發展較慢。而在沒有電力、水力的情況下,污染性工業也微乎其微。對台東人而言,過去最大的環境污染源——永豐餘造紙廠及台糖糖廠,如今也分別停止生產紙漿和轉型為科學園區。流經台東市區的太平溪,已逐漸擺脫「黑龍江」的昭彰惡名,水質澄清許多。水流經豐里橋段市集區,一頭水牛在河畔綠地上吃草,一旁還立了隻白鷺鷥對頭相望,附近居民也常在河中釣到巴掌大的魚。發展起步雖慢,但是台東人卻仍保有「莊稼人」般的單純快樂。
台東縣長陳建年認為,起步較慢反而讓台東有機會,以西部開發的經驗做為警惕與借鏡。他們要的是「觀光、休閒、文化及體育」,期望進入台東的是高科技低污染的產業,不會讓台東惡質發展。
為因應製糖業蕭條,台東糖廠部分廠區已規畫成為東部第一個網路科學園區;他們冀望設立中的「紅葉棒球村」能恢復體育大縣的名聲;花東縱谷區及海岸線沿線將有超過兩百億元的觀光投資案動工在即……這種種對台東人而言,都是機會。他們也樂觀自信地認為,目前的發展雖然不如花蓮,但卻是新的發展契機。
最近的夢想,即將在花東縱谷實現。自台東市沿著花東縱谷公路,彎過鹿野橋段右側是一片鳳梨田,芒刺的鳳梨排列整齊地攤平在乾礫土石裡。這塊約十六公頃大的乾礫地,就如同鳳梨一樣,在最不起眼的外表下,有最金黃橙色的果肉。台東縣第一個工商綜合區即將在此設立,在尖美集團的規畫中,縱谷區內的阡陌大地上,將有一座五星級休閒大飯店,以及一個東部農產品的展示中心。
已經在台東縣幾個社區內為民宿發展鋪路,環境資源永續發展學會理事長劉炯錫則認為,觀光雖然是台東發展的一條路,但是唯有和當地文化、景觀相符的規畫才適宜。他們計畫在金峰鄉嘉蘭社區、卑南鄉南王社區等地發展社區的特色觀光,為台東人創造另一個機會。
「週休二日的實施,對台東人來講是最強心的一劑,」鹿野鄉長李仁生指出。
從「監獄」一躍為黃金田?
然而,無論是先行的、是後發的,在面對開發新東部的機會時,政策制定的背後若沒有一套合理的思考邏輯,從花東最寶貴的資源中規畫出新的環境城市;恐怕東台灣的機會,無法如花東執政者預期般的樂觀。
很難教人想像,如今讓縱谷區的台東人翹首盼望的鹿野工商綜合區,曾經是台東監獄幾乎底定的遷獄地點。李仁生指出,由於該地幾乎是鹿野鄉的「門面」,他一再反對設立監獄,結果還是收到縣政府公文,要求協助設立監獄。但是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透過台南友人得知,該地已變成工商綜合區的預定地了。至今他仍一臉疑問:「到現在還不曉得怎麼變成工商綜合區的。」
台東縣長陳建年解釋說,這件投資額約七十五億元的開發案,是「業主自己覺得可以開發」而自行和財團協調的,而政府是站在地方行政單位的立場,僅能處理土地的問題。他指出:「他們之間是如何協議,不干我們的事。」
同樣的事情也在花蓮發生。沿著海岸公路往南,過鹽寮後下一個聚落即為壽豐鄉水璉村,一個綠樹環抱的盆地村落。沿著牛山鼻(山形)沒入海的水璉礫灘屬於國內少見的石礫灘,海灣浪潮匍匐前進,水流磨出圓滑如鵝卵石般細嫩的石礫。潮波退去,又在石礫上刷出淅瀝淅瀝的磨石聲。到海邊去的人一個兒一個兒脫了鞋,腳踏天然的「健康步道」,佇在海邊聆聽「水石交響曲」。偶爾,原住民會在此聚會,進行祭典儀式。
民國七十三年二月,在內政部「台灣沿海地區自然環境保護計畫」中,這片水璉礫灘被核定為花東沿海自然保護區(北起花蓮溪口,南迄台東縣卑南溪口),區內嚴禁任何改變現有生態特色及自然景觀的行為。十多年來,這則行政命令把水璉村民限制得死死的,「要蓋個工寮都不行。」但是經濟部卻核准花東火力發電廠在此設立。
以前每天只知道工作、不懂國家法令的水璉村自救會會長林瑞國,因為火力發電廠一事才開始學習這套「遊戲規則」。八歲即遷入水璉村,如今已四十歲的林瑞國語帶不平地道:「在風景區可以申請蓋火力發電廠,那國家要區域計畫做什麼?」
中研院社研所籌備處研究員蕭新煌表示,他不反對設立電廠,但是要在像水璉村這樣一個生態保護區內蓋火力發電廠,「連我這個外行人都覺得不宜。」
村民的質疑,猶在山谷裡迴盪。雖然發電廠還沒通過環保署評估,但是一個政府政策上的錯誤卻攪動一山谷的平靜。首當其衝的是原住民傳承的頭目制度。傳統上,原住民頭目的聲音即代表全村。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頭目投贊成開發票,讓村民紛紛站出來和他對峙。在太巴塱國小發展木雕的前任校長李來旺,也是土生土長的水璉村民,他激憤地說:「若真要設立電廠,就把反對的人都槍斃算了,要就先槍斃我!」
下一步又要做什麼?
一個政策規畫的下達,一法一令都牽動當地人的心情與命運。無論是台東縣鹿野鄉工商綜合區的「起死回生」,或是花蓮縣水璉村火力發電廠的「霸王硬上弓」,搖擺不定的政策讓居民跌了又起,起了又跌,住民的命運隨著政策搖擺。在模糊的法源中,政策的合理性在哪裡?屬於住民的環境正義又在哪裡?
因此,不斷轉向的東部政策,始終讓人質疑:下一步又要做什麼了?
「東部根本沒有一個詳細長遠的思考,只有短期立即明顯利益的思考,」東華大學紀駿傑指出,在台灣長期對於經濟發展的著魔下,根本缺少另類發展的想像空間,即便是發展觀光,也是大規模開發的模式。
花蓮環保聯盟會長鍾寶珠擔心在政府喊出「發展觀光產業」後,大量釋出國有山坡地蓋大型觀光飯店,是對環境的雙重傷害。不但變相把國有土地轉賣給財團,同時會大規模地開發環境。例如遠東建設在鹽寮約四十五公頃地上開發的海洋公園,幾乎和東京迪士尼樂園相彷 。在規畫圖裡,靠海處有大型停車場可供觀光巴士停靠;主題公園內有可欣賞海豚表演的海洋劇場、海底隧道;靠山處將鑿設空中纜車直達平地……。屬於東部的印象,在設計書中逐漸消逝。
另一方面,繼國有財產局在今年八月底才將綠島帆船鼻區五公頃大的國有地標售出去,將來台東縣三仙台、八仙洞、長虹橋等地都有大小不等的國有地等著標售。面對海岸地區一件一件即將標售,蕭新煌認為,全世界的海岸都不該是私有的。
民間已醒,政府卻在後頭追
東部地區的發展長期受到政府漠視,雖然因禍得福成為「台灣最後一塊淨土」,保有天然的地理條件及人文特色,對東部人而言,這就是他們最大的福利,最好的資產。一旦這些資產沒有了,東部還會是大家心中最佳的居住地嗎?
東部人其實也開始思考。在東移政策提出後,聚光燈便齊照在東台灣。自台泥環保抗爭後,環保意識在花東地區漫開。住慣了好山好水的花蓮人,會停下來看一看自己擁有的資源;熟悉了平坦農田的台東人,會仔細想一想:我們是不是也要高樓大廈?
民間已經開始覺醒,政府的腳步卻還在後頭直追。或許,這才是花東區最大的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