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的淡水,中正路老街上的做餅人李志仁清晨七點多就得起床,想到乘著捷運、依循山光水色而來的遊客,不再是中午才聚集在店鋪前,他必須早點做準備。餅店裡上早班的歐巴桑家住北投,到淡水老街打工,她感覺起來就像在「厝邊隔壁」般方便,十五分鐘就到了。
時、空距離感的壓縮,隨著時速百哩的捷運電車直接進襲淡水;人來人往,淡水人的生活形態也跟著加速改變。
「現在每天都有遊客,老師還會帶著一大群小朋友來。」五十多歲的漁民蹲在小漁港旁的榕堤上說。他不再敢像以前隨便穿著內褲就往屋外走,坐在港邊水泥地上聞海風、修補著網苦;假日時,這個阿伯也不輕易把車開出來,怕塞在河邊道路裡回不去。
七0年代中期,捷運與新市鎮兩大開發案通過後,淡水便開始天搖地動般地蛻變。大樓與道路,在淡大附近水碓、鄧公與竹圍等幾個村里內,展開規畫學者稱之為「跳蛙式」的擴張。幾年內,新闢的馬路超過十五條,量度近一萬公尺,拓寬後的巷道如蛛網新結,重新張開了淡水聚落的地理坐標。
外來遊客看到的,是景觀的改變。觀音山遙遙相對的,不是大屯山稜,新的天空線改由轟立在山岡上「山海大地」、「牛津大學城」等摩天大樓來串成。尋幽訪古的遊客如果循著埔頂區拾階而上,在淡江中學八角樓後側、當地人稱「四大金剛」的十八層高樓上,新視點使得蹲踞於對岸的觀音山頓時落在腳下。
新「木馬屠城記」?
而在新的天際線下,淡水鎮民對著目不暇給的變化,有著雜亂不安的心情。一如特洛伊戰役裡「木馬屠城記」的神話故事,鎮民在夾道歡迎開發進城時,卻不知這一步會為港町山城帶來什麼樣的傷害,又該如何預做準備。
最近,象徵現代化「木馬」的捷運,除了帶來更多商機外,也加溫了老街前途的原有衝突點。
三月底捷運通車,許多商家生意大增。「以前一個星期做三百個餅,現在一天兩百個都不夠。」在「三協成」這個百年老店裡,四十六歲的老闆李志仁揉著拉傷的手臂說。除了店裡有十多個糕餅師父外,明天,他還想著要找汽車廠的人商量如何以機械手臂來提升製餅效率,以因應週休二日後更多的人潮。
熱鬧盛會前,一些商家便開始準備。老街商圈聯誼會在半年多前組成,近二十家的商店在經濟部中小企業處的輔導下,朝著一店一特色的方式經營開發。
三角公園旁溫州餛飩的老闆葉鶴齡是聯誼會總幹事。不久前他租下靠近渡船頭的一幢樓房,窗擂塗上紅漆、向外張開亮麗的遮陽棚,賣起自製的桂花酸梅湯。老輾米廠則用巧思將各種雜糧分裝在小玻璃瓶內,精緻的解說加上新的文化包裝,吸引著五穀不分的現代遊客。
身兼滬尾工作室社長的李志仁,捷運通車當天,更是以鄉下人辦熱鬧、輪到自已當爐主的心情迎接。「我早就想跳下去辦了!」自承有祖父海盜性格的李志仁,兼做老街重建與商圈組織的工作。捷運通車那天,他找來民間觀光街車、做老街福祐宮的模型展覽……扣掉台北市政府補助的二十萬,他還是海派地掏腰包花了近三十萬元,讓外來客盡興而歸。
但新的社會傷害,則在掀開捷運「木馬」的時刻同時造成。一天內,幾十萬暴躁來去的觀光客湧進淡水。
老街上滿地油漬、垃圾空瓶集體漂浮在碼頭上。一直抱持著光榮感做準備的李志仁,談起發展問題時顯得特別焦躁,「遊客對土地的糟蹋,其是嚇死人了。」
住在河岸的滬尾工作室成員紀榮達談起那幾天,無奈地說:「淡水人就像在搶孤,外面來更多攤販,淡水人也把自己都變成攤販。」許多居民覺得,他們真的是受夠了。
不管男女老幼,新的商機讓淡水人對生活品質的惡化束手無策。而一條捷運連接一條老街,牽引出的矛盾更為難解;繼承著文化與財產的中壯年,夾雜在鄉土情感與直接利益的糾葛中;對於舊街與昔風,老人們則捨不得昨天走。
老街店面當車庫
中正路上許多人希望看到的是馬路盡快截彎取直、由八米拓寬為十二米,以嶄新面貌成為一條能與英專路、中山路競爭的商街。
四年前遷到老街時,宋先生的鐘表店面就有了準備。他做了移動式的櫥櫃與自動門,等著老街拓寬問題獲得解決。可是捷運通車那幾天,主要客源是在地人的他一件生意也沒做成,潔淨光亮的店面卻被糟蹦。「四年了,現在各家自己亂拆,老街還有什麼好看的?街頭有人守著兩根日光燈就做起生意,也是在等。」宋先生看著塵土飛揚的老街說。
除了飲食相關的店鋪外,只做淡水人生意的傳統雜貨、金飾店轉型著實不易。加上這幾年街上新生的田僑仔,始終看不上觀光所帶的「小利」,寧願把老店面放空當車庫,使得老街更顯得滿目瘡痍。
四年前開始,淡水社區工作室的成員即說服居民拓寬並不等於商機。直到兩年前,老街發展協進會、淡水文化基金會等幾個地方團體才聯手讓缺少規畫的拓寬案煞車。雖然箭在弦上的案子被攔下,新的專業規畫者進駐淡水,只是,看在許多人眼裡,中正路成為觀光老街的時機已過。
而拆與不拆之間,老人們更擔心的是在繁榮景象裡,子弟是否慢慢失去對文化資產的感情與信心?下一回,誰能接棒做文化淡水的「新爐主」呢?
「歷史文化之於淡水人很難描述,但深刻的土地認同並沒有消失。」長期在淡水從事社區規畫與調查的淡大建築系教授黃瑞茂歸納他的觀察。
淡水人不在假日感覺淡水
他舉例,三年前由淡水社區工作室策畫的文化市集裡,一群老人在淡水國小老照片前打著拍子、忘情地放聲齊唱日據時代的校歌。還有一次,老街上「屎礐渡頭」公廁整建的社區活動裡,一個鐘表行的老闆特地把遷居到桃園龍潭的小孫子找回來。這個孩子回到故鄉,用青袖花磚與破碎的瓦片做一個鐘鑲嵌在砂質地板上,拼貼第三代對淡水的記憶。
做為淡水新移民的黃瑞茂,為這些例子感動。他表示,老街居民缺少的是語言與機會來表達對原鄉的情感,但並不表示他們不需要。只是一牽涉到別人的利益時,大部分的人便又覺得談文化與歷史記憶毫無意義。
一些矛盾,也發生在文人藝術家對小鎮文史生命力再生的期待上。
淡水曾是所有畫家的夢鄉,現在仍擁有五十個以上的藝術心靈。
過去,紛鬧的小城鎮隨著潮起潮落,畫家劉秀美心裡的淡水,卻是個讓人可以安心的地方。在這裡十三年,她從鎮上走唱藝人、流落異鄉的茶孃這些市井小民生活裡,找到創作的根據。如今坐在窗前,望著夕陽下喧嘩的街景與海口,觀音山與淡水河依舊以黃金比例相輝映,然而對於劉秀美這類地方畫家,今日的淡水卻讓她有著久久無法下筆、收服繁雜的感覺。
「現在,淡水人都不會在假日出來河邊感覺淡水。」雖有些感傷,但隨著捷運的人潮,劉秀美仍寄望觀光帶給淡水希望。她認為,觀光人潮帶來商機,「如果商家體會到遊客不想憑著地圖找到一塊水泥地,古蹟就會留下。」而淡水人也會漸漸從尋幽訪古的遊客身上感受到古典的風潮,拾回小鎮曾失去的美感經驗與自信。
只是,當她看到紅毛城外老碼頭的大石塊,換上現代化的乳白色二丁掛瓷磚,成為土地成長的新記號時,一種小鎮被「整頓」的悲涼感便在心底低迴。
變遷中,藝術家希望留下可以承接文化生命力的符號。而文史團體,則因占地一千七百公頃的「淡海新市頃計畫」開天闢地而來,開始與時間拉拔。
一想到新市鎮裡消失的多處遺址來不及搶救,性格帶點瘋狂的李志仁就不勝欷吁。
三年前,他半夜開著發財車,載著幾個滬尾工作室成員深入淡海新市鎮的基地,在荒煙漫草中撿回清軍留在淡水的古墓碑。「怪手白天在那邊挖,我們半夜在那援救,兩百多座只救了十個,速度差太多了。」在淡江大學水環系的器材室裡,五個用摩托車一塊一塊載回來的碑倚牆而立,紀榮達指著其中一塊碑上一道近三十公分的怪手刮痕說;「這也是淡水歷史的一部分」。
一錢一鋤,一磚一瓦,淡水人自力救濟、搶救歷史的故事說不完。偶爾傳來的好消息,是今年九百多人連署搶救殖民時期留下的「小白宮」(海關稅務司公署官邸),最後免遭改建為宿舍。
相形之下,在幾個象徵發展的「巨型木馬」先後推進城裡時,地方行政組織卻露出措手不及的窘態。
趕不上汐止和中和
四月底,老街發展協進會拿著新模型上鎮公所二樓陳情解說,這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了。一名課長望著腳下的模型,不耐地說「商家立面不拆?以後管理起來太麻煩了。」代鎮長則顯得有些猶疑。陳情過程中,趕著出貨的李志仁在相隔十公尺的餅店與鎮公所間來回跑。他喘著氣抱怨「一盞火等了兩年,都要熄掉了。」
前「金色淡水」鎮刊總編輯張建隆認為,淡水的問題多半是行政管理的問題。前任鎮長曾有心構想文化立鎮,甚至將搶救老街做為施政重點,但改朝換代後,便停止了一切可能的準備。
於是當民間要求捷運通車時增加流動廁所時,主管機關的回應是;遊客去向麥當勞借就好了。主人冷淡的心態表露無疑。
早在三年前,淡水社區工作室就向縣政府爭取了沿河自行車道計畫,第一期已依著捷運紅樹林站到淡水站的周邊鐵網施工。鎮內的「觀光街車」在捷運局支持下通車兩天,之後鎮公所這邊就沒有下文。提出規畫案的老街發展協進會還在等待鎮公所授權。
小鎮的轉變是一種時代的共通軌跡,在其中不同世代、階層的淡水人站在不同歷史年輪上,與自己的情感、價值角力。
鎮上第二代看的是當下,「淡水的發展已經趕不上汐止、中和了。」
淡大教授黃瑞茂則從社區的現實點上看發展。「我們都高估了民問的準備力。」但他不改樂觀地認為,當快速發展拉扯出社會傷痕與問題時,不同淡水人的聲音會開始多樣化。
而文化人真正想挽留的,是兩百多年以來深厚的歷史與美感經驗;老淡水人焦灼的心情與之相呼應。老里長問著:現在還有很多人來淡水對著觀音山寫生,以後呢?下一代「行人」的氣度、畫家文人如何被養成?他們深恐地靈人傑的傳統不再。
此刻,淡水暮色的謳歌依然被傳唱著。行走於八米寬的中正路老街上,一處工地正在施工,大樓的地基讓人可以駐足一會兒,直接眺望觀音山水。隆隆的怪手聲高過一切,彷彿將地表掀翻一層皮;淡水河則無言地一旁淌過。
或許,這一切不安、悲涼、期待、衝突……等繁雜的心情,也曾發生在鹿港、美濃、台南……等台灣各個老鄉鎮。或許,擁有更多年輕人與藝術家的淡水,可以較幸運地醞釀出新局來。
淡水憨子弟與他的畫家太太
一個是由醫轉文、五代世居淡水的憨子弟,一個是嘗盡顛沛流離滋味、堅持文化必須有根的畫家;張建隆與劉秀美這對夫妻十三年前因聽到台北市垃圾場要放在淡水、淡水河濱將蓋快速道路而有了危機意識,回到淡水,各盡心力。
七十六年時,兩人在公明街上成立了「淡水茶水會」,想以文他的方式改革社會。成員包含知識分子、工人、老人,甚至有當地警察參與,是淡水最早的自發性團體。雖然辛苦經營了一年後停止,他們散播出去的種子卻落人土中,長成了滬尾工作室等在地團體。
預算只有五千元
直到八十二年,一個可以直接參與公共事務的機會終於來臨。留美的前鎮長陳俊哲看當時的汐止鎮長廖學廣辦填刊「金色汐止」後也有心跟進,找來了這對夫妻。
就如張建隆的觀察;「老街如原汁,新社區則像白水,如果弄檸了原汁的味道,沖泡出來的液體就會發出怪昧。」一份鎮刊,可以是促使新舊淡水人彼此瞭解、融合的管道,當然令他們雀躍不已。於是乎,兩人一手包辦了文字、攝影、插畫,甚至發行。曾經為寄完兩萬兩千份,張建隆一天內騎了八十趟機車到郵局,癡性不改。但這份四開兩大張的「金色淡水」月刊,卻因直指地方發展弊病而被停止。
之後,張建隆繼續回到淡水的歷史縱深裡做地方史。以文字與影像記錄老人的生命厚度、鄉野傳奇,安靜地累積淡水文化資產,對抗新市鎮的怪手。
而歷盡清寒與悲歡的劉秀美,對於淡水拋棄古典傳統則不會太驚訝。只是在變遷中,她認為「淡水居民需要一條呼應著感情的線,讓他們能攀著線上去,嘗到文化的滋味。」在鎮立淡水藝文中心一年有一千兩百萬經費時,只有五千元預算的她仍竭力舉辦五代同堂畫展,推廣國民美術。
今日,來到淡水的遊客可以有兩種路徑遊走;第一種是沿著河岸走去,依儂著互古不變的山與水;第二條路是貼近小鎮與老街,體會物換星移下人心的變與不變。
走第二條路的人可以找到這對不死心的夫婦。
(賴曉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