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發展會議一舉做成了凍結國代、省級選舉等重大修憲共同意見,不但衝擊了由中央到地方各級政府體制,更直逼台灣省長宋楚瑜以辭職的大動作,向李登輝總統表達不滿。原本有意為台灣開創二十一世紀新局的國發會,竟可能變成一連串政治動盪的開端,實在讓人始料未及。
省長之怒,其實不是由國發會開始。早在連戰以副總統兼任閣揆組閣時,一方面受到國會抗議的牽制,一方面來自李總統在高票當選連任後,強烈期望以民選總統威望能有明顯的政局主導權,對內閣人事以強烈的個人意志來安排,讓省府有相當強烈的不安全感。當時媒體甚至傳出宋楚瑜主導國會杯葛連戰的傳聞,讓宋楚瑜勃然大怒,儘管事後證實這種說法純屬謠言,但國民黨中生代間的心結始終末除,台北政壇甚至出現所謂「防宋聯盟」的說法,讓宋楚瑜益發感到獨自一人在中興新村的孤獨。
廢省論的起源,最早來自於在野黨,但在國發會召開前夕,內政部即已傳出了相關規畫。曾經是宋楚瑜左右手的內政部長林豐正,對於決策高層的心意相當明白,透過國發會機制的運作,林豐正成為貫徹這項決策意旨的政策執行者,林豐正當然曾在決策形成過程中,與宋楚瑜交換過若干意見,但已經讓宋楚瑜感到益形尷尬。
雖然國發會號稱是凝結全民共識的會議,負責籌備的總統府秘書單位也煞有其事地舉行過相當多次座談會,廣邀各界提供建言,但是這些意見全部都和會議的過程、結論沒有必然的關係。就是國民黨內推派參與國發會的代表們,絕大多數也不清楚他們要在國發會上扮演什麼角色。直到開會前一週,主其事的國民黨立委蕭萬長召集一項座談會,會中直接拿出仿法國雙首長制和省府簡化等黨版,包括立法院長劉松藩等黨政高層,直到當時才明白,這份未經討論的政策方向茲事體大,必須要以高層會議研商,減少可能的政治衝擊。國民黨才連忙請李登輝出馬,在台北賓館舉行高峰會,也只有在國發會正式舉行的前幾天,宋楚瑜才真正有機會在李登輝面前,直接陳述自己對國發會和省虛級化的意見。
最讓人感到難解的是,省府和省議會曾經有計畫地要在國發會前,以具體的行動來表達對相關議題的不滿,但是連台灣省議會議長劉炳偉等人,都在揣測決策高層的真正意旨,不敢貿然採取行動,當朝野「皆曰可殺」時,獨排眾議的宋楚瑜在台北賓館的高峰會議上,真的是有「孤臣無力可回天」的處境。
據了解,在當天的高峰會議後,蕭萬長曾經專程向宋楚瑜解釋國民黨國發會黨版的決策過程。這項決策過程參與人數之少,也是過去國民黨行事少見的狀況,幾乎近於承個人旨意行事,縱然許多黨內高層也曾經在高峰會議上慷慨陳詞,卻撼動不了李登輝要全力變革政府與政治生態的意志。
宋省長不怒也難
實際會期只有四天的國發會,其實就是個政黨協商會議,會議中談論的過程和結果沒有必然的關係,會議後的政策落實拘束力也全憑各政黨良心辦事。民進黨和新黨至少曾經很認真地在研討黨內政策方向,獨獨國民黨,幾乎是在會前、會中,全憑蕭萬長主其事,並不是蕭萬長權高足以傾國,而是蕭萬長所代表的主席意志,沒有國民黨人敢輕攖其鋒。
雖然國民黨沒有由下而上的黨內決策,卻在國發會上有相當出人意外的貫徹黨版的忠誠表現。據了解,以國民黨中央黨部幹部為主體的國發會與會人員,雖然在黨內高峰會已做成了「不廢省、不談省虛級化、討論省業務簡化」的結論,但國民黨人呼應民進黨廢省論者大有人在,再加上前國民黨秘書長,現任考試院長的許水德私下與民進黨談話時,傳出希望民進黨「廢省論再辣一些」的說法,不由得使省府方面懷疑其中有相當的政治權謀在。事實上,國民黨與會人員不少人早已預見省府可能的反彈,所以敢冒得罪省長的大不諱,說穿了,不過是「有總統當我們的靠山,怕什麼反彈?」
有了這一分默契在,國民黨與民進黨的與會代表愈談愈起勁,反而是新黨夾在其中實在不是滋味。據了解,由於民進黨主席許信良對於國發會有相當高的期望,正和李登輝的想法一拍即合,雙方都有藉這場盛會來改造台灣的觀念,早在會前,民進黨與國民黨間的溝通未曾斷過。許信良以透過黃昆輝的管道和李登輝交換訊息,蕭萬長首循國發會體制和張俊宏對話,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則可與國民黨中央政策會執行長饒穎奇聯繫,對口單位與層級相當清楚,從某個角度上來看,民進黨高層與聞國發會機要狀況,可能比宋楚瑜還多,這樣的結果,要宋楚瑜不怒也難。
一樣談判,三種姿態
許信良在第二天國發會議程上失蹤,曾經是國發會幾場重頭戲中的一環。值得參考的訊息是,民進黨人為了這次國發會,儘管家在台北,一樣下榻於近鄰會場的凱悅飯店,無獨有偶的是,饒穎奇也在那幾天因公不回家,房間正好與許信良等人毗鄰,「非正式協商」溝通的方便,自不言可喻。其實,當天上午在新黨方面即得知兩黨私下溝通訊息,目標就鎖定在饒穎奇與許信良身上;當晚,蕭萬長已經將國民黨希望國發會達成目標底線與張俊宏交換看法,雙方開始為談判做準備,新黨只是準備被告知參與協商的對象。
在行憲紀念日當天,新黨幾位高層研判,再開下去只怕遭人出賣,連反對退出最力的李慶華也不得不承認,新黨不宜再為國發會背書,支持退出主張。新黨的退出,其實反而強化了國民黨要拉攏民進黨的趨勢。二十六日下午,國民黨的協商代表分批在世貿聯誼社談判。國民黨和新黨談了九十分鐘,結果就是不歡而散;民進黨也談了近九十分鐘,「感受到了國民黨改革的坦誠意見」,無黨籍的賴浩敏只談了十來分鐘,還有一些時間是花在對新黨退出的不滿。國民黨人都很清楚,和新黨談是「誠意多過實質」;和民進黨談是「只准成功,不能破裂」的交手,和無黨籍談真的是「敷衍兩句算了」。
談判當晚,國民黨和民進黨其實已經達到一定共識,不過,吳伯雄與蕭萬長等人還要奔赴總統官邸和李登輝最後研商。李登輝主動提出了末來雙首長制,可以不必討論總統主持國務會議,以免讓人有總統藉國務會議來要脅行政院受之譏。李登輝也提出讓立法院擁有總統彈劾權的想法,國民黨決定全面讓步。民進黨其實很清楚國民黨的選擇,因為民進黨在國民大會擁有四分之一的席次,國民黨想修憲,非過民進黨這一關不可,樂不可支的民進黨還「有情有義」代國民黨出面,與新黨邀約協商,希望以同為在野黨的立場,說服新黨留在國發會,讓國發會能拿出更漂亮的成績單,只是新黨究竟不領情。
二上六日當晚的密集作業,讓二十七日的會議都成了形式。兩黨協商氣氛之好也是近年來少見,當蕭萬長唸出國民黨最後底線時,民進黨代表心中的喜悅已難用筆墨形容。當日中午兩黨簽下了協議,儘管宋楚瑜在省議會的支持下趕回台北,參加最後一場會議,為時已晚,只是讓國發會的收場更多了些戲,讓宋楚瑜表達了他對李總統、連副總統與台灣省省長的「有情有義」而已。
國發會改革幅度的確夠大,連國民大會、監察院都要成為虛級化;廢了鄉鎮長選舉,也等於切斷了地方派系的根脈。對於省府來說,權力或歸中央,或歸縣市,省縱然沒有虛級化之名,也不可能再比福建省政府強到哪裡去。在林豐正的報告中,連省府兩萬多員工的去處都已經有了一定的想法,這絕對不是臨時會議結論所能做到的幕僚作業。就政治面來看,宋楚瑜最好自誇他走遍全省三百多鄉鎮,這些鄉鎮長也是他最忠實的支持者,當國發會虛了省、廢了鄉鎮,等於是對宋楚瑜在台灣省的政治實力挖根,李總統居然在事先並未和他商議此事,誠「是可忍,孰不可忍」。
更有趣的是,為李總統謀畫雙首長制的學者田弘茂,在國發會最後一天,竟然推崇國發會這種非體制會議,是能讓更多人參與,超乎西方議會政治的「台灣式民主模式」。其實,中共也很善於利用「非體制會議」來終結體制內機構的命運,像這麼大的修憲議題,已經有人以「制憲第二共和」來形容的國發會結論,居然無法由民選的國大來完成,卻能由各政黨推派的代表,秉少數人意志來促成。不管橫看豎看,不論結論是利是弊,這都不是個民主的產物,在本質上就不是未來台灣發展的應有方向,如果還不能弭平化解來自省、國大、監院、地方的反彈與紛亂,國發會頁的會成為未來十年台灣政治動亂的源頭,很難成為跨世紀發展的轉捩點。
(本文作者為資深新聞工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