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內在層次和外在層次,外在層次可以隨著地域、時代的變化而變化,但內在層次並不受到地域變化而變化。我常開玩笑說,我們現在看李清照的詩,很難說是山東文化;甚至我們看莎士比亞的作品,也不能限定他是英國文化;所以文化最重要的層次不在於區分,而在於溝通。歌德說過,人靠著智慧把世界許多事情分出很多界限,最後又用愛把它們全部溝通。在我看來,科學技術的思維,是精密地把許多事情的特殊性找出來,而文化找的是共通性。
文化最深厚的內涵,是不分地域時間的,我的文章,和年齡、地域都沒關係,大家都能看;只要碰撞到文化的內核,並不受外在東西影響。所以我不太在乎這個地方的文化在那個地方的命運,那個地方的文化在這個地方的命運,我只尋找人類共通的地方。同樣地,中華文化最高貴的東西,不僅在大陸、台灣有生命力,在其他國家也會有生命力。沒有生命力的東西,不但在台灣沒有生命力,在大陸也不會有生命力。
所以文化人要尋找文化內核的共通性,不要在表層上跑來跑去,這完全是沒有價值的。有本事、有價值的東西,一定能找到共通性,不必費吹灰之力,其他地方的人都能接受。如果不是人類可以溝通的東西,即使死亡了也不要緊。今天大家喜歡看歐洲的電影、日本的電視劇,不是去尋找歐洲風、日本風,是尋找內在人性共通性的東西。沒有日本文化和中國文化的區別,文化在最高層次一定是人類共通的,不存在誰侵犯誰、誰抵抗誰的問題。
我經常旅行各地,每到一個地方都不太怕,我要尋找的是每個地方相通的文化內核,在最深的地方我們一定可以溝通。文化人應該是人群和人群的第一溝通者,應該以溝通為使命,我會把文化的差異、陌生感當作觀察的對象。
用餘溫點火
一個地方不可能一直接受非常傳統的東西,如果有,我覺得這是很沒有出息的事。要不斷地變,不斷出現新人類,然後新人類根據他們的需要,來重新選擇傳統。面對新人類,態度要比較樂觀、放鬆。表層的傳統失落了,一點不可惜,只要是傳統中真正有價值的內容、符合人類利益的,一定不會被丟失。千萬不要為中華文化傳統中,外層的東西呼籲,這很容易造成誤會,一定要尋找內在的共通精神。如果它生命力不行,你幹嘛要為它呼籲?一定要讓傳統經受現代、新人類的考驗。文化斷不了的,再過兩百年,後人讀到李白的詩還會喜歡,看到老子的智慧還會激動,還會出現大量文化意義上的東方人。
我現在做的,就是把傳統文化中好的內涵挖出來,我也挖國外好的東西,只要是好的都應該挖。我研究戲劇理論,就拚命挖掘古印度戲劇理論,我覺得有些地方,它比古代中國的戲劇理論還重要。林懷民的舞也挖得很不錯,他用現代舞的語言,表述東方美的內在精神、東方人的思維方式。
我的文化論述能受到歡迎,是我比較去尋找中華文化中有生命力的、能和今天溝通的東西。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講過,歷史是一堆灰燼,但是這堆灰燼裡,還可能保留著餘溫。一般的歷史學家,就看外面的灰燼,比較厲害的歷史學家,就把手伸進去,摸歷史灰燼當中的餘溫。餘溫和我的體溫就可以接觸,我們要崇拜的不是歷史的灰燼,而是灰燼裡的餘溫,這個熱量和我的體溫能溝通。這個溫暖說不定還能點燃別人心頭的溫暖,餘溫就可以點起火來。
我的文章能被歷史知識不是很豐富的人接受,讓對中國文化不感興趣的人感動,就是我摸到一種餘溫,它有生命的熱量。比如我把文化中一個個好東西找出來的時候,我就找出它今天還有價值的溫度。
到底歷史上哪些東西有沒有溫度?溫度基礎在哪裡?這溫度基礎就在我們心中。我們平常接觸許多歷史訊息、文化信息,心中砰然所動時,就能感覺我的溫度和它的溫度對了。我寫的文章你看到激動的時候,我的溫度就和你的溫度對了,歷史的溫度、余秋雨的溫度和你的溫度,就對在一起了,都有餘溫的,我們是用溫度在互相溫暖。我的任務就是把歷史當中的溫度拉出來,這種溫度和溫度的接觸,很容易感染另一些有溫度的人。所以如果內在的溫度一直保持著,那麼周邊所有的文化信號,都有可能。
我每天遇到的事情很多,說不定一百個當中,只能找到一件事情是有餘溫的,我就抓住它。所以要經常接觸歷史事件、旅遊,我旅遊就是去尋找那個溫度,我讀書也是尋找那個溫度。自己心中是有溫度,但在煩躁當中可能會冷卻,唯一的辦法就是尋找其它熱量,來保持體溫。我寫這些文章,也是想藉歷史的餘溫,保留心裡的溫度,不至於冷卻。
台北有文化熱情
今天我的演講會有那麼多的人,他們會那麼激動,也是溫度和溫度的對應。
我觀察一個地方的方法,是用平常心去觀察它,在無數的平常中,去尋找有沒有大一點的問題。我覺得台北城市的變化很大,文化熱誠很高,我到好幾個書店去,很多人買書,書店也很有品味、格調,我所見到的朋友,也比較溫情、大氣。但有兩個值得參考的問題:第一是對生存狀態和對文化精心系統的研究、思考少了一點,感覺都不錯,整體思考就比較少。第二是這裡的朋友熱情而敏感,但是對許多問題的態度和判斷,情緒性的東西大了點,很容易被一些東西激動、憤怒。
台北的文化構架也是有的,在創造構架上,有一些學養很深的學者、藝術家,創造的藝術作品,不僅在台灣有影響力,在更大範圍內都有很好的影響,這是高層次;在中層次,也有一群對流行藝術比較敏感的人,無論在音樂上、繪畫上,都有不錯的表現;再來就是對海外、大陸的文化現象都不陌生,這就構成構架。在接受構架上,像聽眾、讀者,也相當齊全,好書有人看,再深的書也有人買,林懷民的舞蹈有人看,這種構架有了。
台北出現的余秋雨現象,我想不是對我個人的熱情,而是對文化的熱情,是人辜對文化永久的可能性,這往往出乎文化評論家的估計。我覺得問題永遠不能怪接受者,只能說我們在文化建設上有問題,如果有足夠的創造、建設,總是有觀眾、有聽眾,任何時代的觀眾,都有可能接受很好的作品,關鍵就在有沒有很好的作品。還有,能不能透過一個機制,使好作品被很多人接受。有沒有熱情和機制,來讓文化被人接受,是很重要的。
文化政策有一個很重要的前提,就是要盡量淡化、削弱文化的排場性浪費,立足於對文化做其實的建構,目前兩岸都面臨這樣的問題。文化要實實在在地為人們喜聞樂見,變成人們自己的事情。和人們需要脫離的,就是排場。不能光看虛假,光要熱鬧。在文化政策上永遠要清楚,文化在社會上不是種點綴,它是許多杜會活動重要的靈魂,所以文化的地位特殊。
讓大師長久存活
文化政策的制定者,不要以限制、包辦做為文化政策的重心,應該著重於扶植、幫助。此外,文化的多元也很重要,有必要容忍多元文化的出現,包括文化政策制定者所不喜歡的文化。
此外,中國文化要再進步,一定要解除消解傑出文化的力量。我寫過一篇「歷史的暗角」,就是談小人。我在出名以後,就有很多謠言、毀謗,我不知道我的出名、成就,對另外一批人是一種傷害。面對謠言,我基本上採取不理的方式,隨便你怎麼講,這是社會的需要。
我們的文化有產生好東西,但也有消解這種好文化的機制。很多人就怕這樣,所以就不寫了。我現在最大的悲哀就在這裡,想為歷史上千百萬個不敢寫文章的天才一哭,他們本來可以成為世界級大師,但由於周圍的忌妒、毀謗,他完全沒辦法控制,終於選擇退縮的態度,損失的不是他們,是文化。
中國文人從屈原、蘇東坡開始,永遠要遇到這個問題,他只要一出名,遇到的往往是他自己說不清,要辯解又不甘辯解,辯解以後馬上姿態很醜惡的狀態。文化人很可能被這種力量纏死,把這種纏死的力量砍除掉,是中國文化往前走的重要關鍵。一定要有一種氣氛,使得纏住文化藝術家邪惡的力量,能夠解除掉。
現在被纏住的很多文化人,都是靠自己的意志在搏鬥;中國文化的陰暗面,是現代人必須要把它排除的。時代會冒出大師這點不必擔心,大師有的是土壤,問題是冒出來的大師,有沒有可能使他長久地存活?過去很多人認為是政治的因素讓他沒辦法存活,比較麻煩的是文化界自身的力量把他纏死了。
要保護文化人,就是要尊敬一切文化創造者,即使是流行歌星,也是文化創造者,都要尊敬,這就是文化人格,要養就一種不需要謠言的文化人格。過去的許多政治災難,表面上看起來好像是某個政治人物造成的,其實不是,是每個文人都聽信各種各樣謠言,才造成這樣的災難。
在社會轉型時期,一定會出現文化現象的交錯,文化座標的重疊,老式座標和新式座標都會重疊,兩方面都會惱火,這沒有什麼不好,這就會產生文化。
文化最後就是一種心態和生態,我說過,王國維的自殺是死於一種文化。整個舊時代結束,他也喜歡新時代到來,但他的生命已經和舊文化連在一起了,他只有自我消解。我認為王國維的死,是一次很深刻的死亡,他其是為文化而死,但不能因為王國維為舊文化而死,我們就要維持他所喜歡的文化,我們還是要不斷往前走。
生來愛閱讀
我會變成今天這樣一個人,出生地對我的幫助很大。我出生在浙江餘姚,那是個文化傳統非常豐厚的地方。所謂文化傳統,並不是說人們拚命叫我讀書,而是變成一種文化信仰,就是要敬仰文化。那兒的農民,看到有字的紙,都不會踩上去。第二我得要感謝上海,上海國際消息多,傳統的書籍很多,可以請教的人也相當多,上海讓我童年時期的文化信仰,得到落實。
我的自學習慣對我影響也很大,我從小就養成自學的習慣,不管在多困難的情況,就是要抓到一木書認真地學習。我不管在哪兒,總是一個比較勤奮地求學問道的人。這個興趣,我想會一直保留下去,直到我生命結束。我永遠在尋找心中的疑問,永遠在解決這個疑問,我不斷關注世界上聰明的人,他們在怎麼想、怎麼尋找。自學習慣是種神秘、天然的東西,我生來就喜歡閱讀,雖然我生長的環境不是很便於讀書的。
另一方面,文化遭遇的災難,反而激起了我的文化良知和文化使命感。我接觸到許多破壞文化的現象,看在眼裡,不斷在想應該怎麼樣,我認為文化不應該遭賤,這種文化良知愈來愈強烈,要為文化辯護,這對我影響非常大。
每個人都能文字通順,表達非常清楚,我十四歲的時候,一篇作文得到上海作文一等獎,那時的評語就說我有很高的辭章修養,這樣的人在我們身邊很多。為什麼文字很好的人,他的文章不能再往前走一步呢?
我從十四歲進步到現在,有兩個原因,第一是我腦子當中有一種監督機制,內心要表達的東西,用文字寫出來的時候,我腦子很明確,這還沒到,監察員在我腦子裡,說這還沒到,所以我還要重寫,內心的東西一定要表達得非常透徹。
另外我還有對讀者心理預期的機制,這和我長期搞戲劇有關,一個戲劇家在戲上演的前面五分鐘,觀眾的情緒帶動不起來,這個戲就完了。他心裡要很明確,戲到這個時候觀眾要厭倦了,厭倦不能超過多少時間,馬上就要調整。我寫文章時就比較注意這點,要注意觀眾能夠接受。此如我在描述一個場面,我知道只有這樣寫,觀眾腦子才會出現這個場面。好多作家只寫自己心中的書面,不管觀眾腦中有沒有,表述方式要和讀者心態相結合。
(蕭富元、季欣麟採訪,蕭富元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