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是「城市時代」。趨勢學家在二十世紀末大聲宣告:不到十年以後,世界五成以上的人口住在都市中;都市將取代國家成為政治、文化和經濟的發言者。
亞太地區,城市的時代更早來到。
世界銀行公布全球二十二個人口超過八百萬的超大型都會,今天已經有一半在亞太;人口一百萬以上的都市,從日本到南亞星羅棋布,早已囊括這個區域一半以上的人口。二十年後,預估全球三十三個超級都會有二十一個擠在環太平洋區。
今天談國家競爭力,用的常是城市的角度和尺規。未來,世人注定要看到更多城市的比較和排名。而這種非以國界為範圍的角力賽,在亞太地區更已進入白熱化。
大家都在趕
一眼望得見的,是一場速度加規模的城市硬體競爭;過去五年,上海市所花的基礎建設經費,等於五0年代初到八0年代末,四十年的總和。未來一條通往浦東新機場的道路,一公里造價人民幣一億元。上海,用十幾個月蓋一座大橋、光纖電纜的鋪設平均一個月一萬用戶。
吉隆坡的發展因兩個時間而加速度:一九九八年的英聯邦運動會,和二0二0年的已開發國家宏願。三年間,這個城市豎起了二十五棟超高大樓,也把城市周圍的橡膠和棕油樹園丘,換成了一色綿延的住宅區。吉隆坡人說:「我們一直在趕、一直在趕。」
香港耗資兩百億美元的新機場正在加緊建造;大阪從一座人工島上浮起的關西空港工程,今年開始修築一條四千公尺長的飛機跑道,等著下個世紀為「大阪21」起跑。
即便以「隨遇而安」為口頭禪的雪梨,都打起了精神面對加油聲隆隆的亞洲鄰居,以兩千年奧運地主的姿態,拉出了一條從市中心到紅布什灣的捷運,發展新的副都心,準備迎接亞太世紀的挑戰來到。
許多的「第一」和「中心」,順勢在這時候出現新加坡要蓋亞洲最大的歌劇院,創造亞洲文化中心;上海是「一個龍頭(浦東開發)、三個中心(金融、貿易、經濟)」;吉隆坡除了世界第一高的雙塔,還有亞洲第一高的旗竿……。
第一的壓力總令人心急,大家免不了要問:那麼台北在哪裡?
不過明眼人也都知道,別人建設的速度和規模,不該是台北競爭的目標。
那向著浩翰太平洋,背後一條橫貫九域萬里長江的上海,用的是社會主義絕對的政治力量,去推動資本主義的大格局建設,解嚴後的盆地台北,豈能用規模去迎接上海的競爭力?
宏願城市吉隆坡,到處都是提早完工的道路與建築,但在效率背後是不容質疑的建設目標、「政府可以發展之名,徵收任何土地」的威權法令,以及付之闕如的社會保險。這種速度,走過威權時代的台北,不能、也不該回頭去追求。
尋找台北機會
如果說,民主與效率是困擾許多東亞城市的弔詭困境,那麼國民年平均所得已躍過一萬九千美元的雪梨,在起跳點上就與大部分的亞洲城市不同。而與鄰國動見觀瞻的島嶼經濟,也不容台北學習雪梨經營「享樂」的哲學。
起跑點不同、制度不同,回到原點便會發現,別人發展的光環不見得能套在台北頭上。城市發展,沒有海盜版的成功模式。
然而正因如此,台北面對的是一場更劇烈的競爭,一場「超競爭」的觀念競賽:
也許台北應該思考的是,城市發展的理念是什麼?在這個國界愈來愈模糊、區域合作愈來愈緊密、分散又集中的年代,與別人的相對位置是什麼?而什麼又是城市跨入下個世紀最佳的角色?
當雪梨開始將自己定位在「最亞洲的西方城市」,從教育、種族到貿易政策都隨著這個基調而行,它就不再是台北遙遠的對手,而是近在眼前,以優異的生活品質,吸走亞洲菁英的大機器。身分觀念的扭轉,成了這個城市行銷的利基。
而上海最足以令人畏懼的,不是浦東的潛力,而是當它決定不要興建比吉隆坡雙塔更高的摩天樓,轉而建造看不見的基礎建設,「蘇州河清之日,才是上海揚眉吐氣時」;這種永續經營的城市觀念和反省能力,才是它領先未來的立足點。
觀念決定城市選擇什麼素材與別人競爭。台北的機會在哪裡?
從歐洲世紀到美國世紀到亞洲世紀,歷史讓我們看到經濟是最容易轉移和消失的優勢。今日的產業分工也已經證實,企業可以把總部放在一個毫無工業的城市。
日本法政大學教授田村明論及國際城市的規畫說:「所謂國際城市,不一定都像紐約或東京,坎城因為影展而成為國際都市;秘魯是世界級的城市,因為它是印加文明的首都;甚至日本富山縣人口只有兩千的一個小村子,也能因為聞名全球的夏季戲劇節,而成為地球村。」
這些城市都不是第一,但它們都有面對世界的重心。
不能忽視的「人」
當許多城市瘋狂用規模和速度來成就各種「中心」時,台北無需是最大、最快,需要的正是專屬台北的發展「重心」。
台北的機會在哪裡?問起那些從東京、上海、從新加坡或吉隆坡,甚至從歐洲回來的人:「你覺得什麼是台北最大的競爭力?」常會得到類似的答案:「生命力」、「人的活力與創造力」、「吸收資訊很快的台北人」……,一位剛經歷了雪梨藍天碧海風情的人,回到亂七八糟的台北,卻用了這樣的形容詞:「這是個有靈魂的城市」。而另一位來台北念書的馬來西亞人則說:「這個城市的魅力是,人在這裡,好自由、好自由。」
人,是台北既抽象,又具體的機會。
慢半拍的雪梨人,今年熱烈地談論後現代主義、X世代,台北人早在幾年前已將這些議題轉換、再轉換了。
當今日上海完全依賴公權力來治理快速擴張的都會,造成龐大的管理成本時,社區意識在台北,已經由抗爭走向為地方建設主動規畫的層次。
十年來,「台灣製」或「台北製」的小劇場,在資源增加有限的狀況下,卻也植地生根,使我們的表演藝術走得出台北。
台北,有當今亞洲華人社會最蓬勃且最自由的網路文化;香港帶動了華語偶像流行市場,台北則提供香港多元的音樂創作人才。
台北,有九歲的孩子打電話進廣播電台,參與時事的討論。
在瑞士管理學院(IMD)的競爭力排名中,台灣的生活品質與環境指標一直落人於後,但勞力素質仍是名列前茅。
在自由與混亂之中
自由台北人、資訊台北人、創意台北人,這些力量就好像水在這個城市流動,有沒有合適而足夠的渠道,將他們化為城市的競爭力?
也許可以想想紐約。
一九九一年,兩位學者庫柏與狄洛(Coopers & Lyrand Deloitte)在他們的研究中發現,雖然紐約是全球頂級的金融、貿易中心,可是支撐這個城市最重要的經濟因素,卻是戲劇團體、書店、藝術家工作坊、咖啡屋、專賣店,和許多小型的創意與媒體事業。這些產業創造紐約蓬勃的商業、文化、觀光活動和消費,也創造了知性和感性的吸引力,使各樣高級的服務、資訊、金融業人才願意留在這個地方,間接帶動更多經濟的發展。
紐約印證了趨勢學家艾爾摩(R. Elmore)所言,二十世紀末最重要,也最有價值的原材料就是知識。
同樣地,當新加坡嚴格地管制網路,吉隆坡少見的時論叩應節目,六個月就被迫消失,而香港又有九七大限,台北,是不是該把握機會,在台灣已然蓬勃的資訊科技產業支撐下,從更多元的文化出發,成為亞洲華人圈一個吞吐知識、觀念和創意的自由港?
台北並不乏美麗的藍圖。在「亞太營運中心」的口號下,台北是「亞太媒體中心」;台北市政府也有「人文薈萃」、「綠色生態」、「民主安康」、「國際互動」、「資訊效率」的五大架構。
然而真正要落實成為一個資訊人、創意人可以優游的城市,台北的發展計畫,需要有更清楚的優先順序。
我們如何讓資訊流通更迅速,而成本更低廉?如果上海可以為了有線電視鋪設光纖網路,有數十萬網路人口的台北,豈不是更要加緊步伐,讓民眾不致要在電腦前面呆坐,等待緩慢的資訊傳輸?
東京有一百五十個大小表演場地,香港有十五個,台北只有五個。除了需要蓋十年的巨蛋之外,什麼時候可以讓民間創作團體,不需要租借公寓來演出?
台北如何讓海峽對岸、讓東南亞以及全球各地的華人,有更多透過這個城市發聲的管道?
甚至,台北是否該有一份清楚的地圖,讓外來者不需費力,就能找到這個城市創意與資訊活躍的地方?
雖然既自由又混亂,但是面對下個世紀,台北是有機會的。別人從大處想起(Thinking Big),台北又何妨從小處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