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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

遠見好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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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見好讀

2018-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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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光
 

張開眼睛,我們看見世界,這包括:眼前景物和眼角餘光所見。

如果你留心,便會發現,生命總在消褪敗壞邊緣,隨時可能被圍繞的荒野所吞噬。關鍵在當你回首過去,焦距是對準了敗壞和荒野,還是那些晨昏絢爛星光螢火的時刻。

有的人傾向於看見哀傷荒涼,如許多寫作者,如我。

她不是。

八十五歲那年,出於子女督促,她開始寫〈草間的老虎〉(Tiger in the Grass)一文,追記生平。

不是很長,寫些印象特別深刻的片段:童年、上學、戀愛、約會、結婚、生子、死亡、老去……。文字疏朗,淡遠動人。

以兩線交錯穿插來寫:一線是聊聊幾句直敘兒子罹癌將死的現在,導出另一線長遠鮮明的過去。

最大一段是四十二年婚姻生活,分成南加和墨西哥兩部分。

現在回看,她寫是「幾近完美」,或是「幾乎毫無瑕疵」。

近乎完美?我不敢相信眼前這些字。

有誰,有誰膽敢動用這樣滿溢的字眼?

沒有人。我從沒在文學作品裡見到過這樣的描述,十之八九是悲傷愁苦。

文字素淡,用詞挑剔簡直到了吝嗇。《紐約時報》說她寫作細心緩慢,幾乎是「一個小時一個句子」。出乎意料地,「近乎完美」卻在這篇裡出現了不止一次,每次都讓我一驚。

顯然她不是誇張,近乎完美就是近乎完美。

她是個敏銳纖細多情的人。

「如果太過喜歡沒有心靈的東西是邪惡,那我是邪惡的,因為在我出生的房子裡,我喜歡壁爐邊的瓷磚,樓梯邊上寬可當滑梯溜下的橡木扶手欄,連送食物的升降台我都喜歡……」

——邪惡?從什麼角度出發,怎會扯上邪惡?

她出身富家,但毫無有錢人的驕奢淺薄,對人間充滿了關切同情。這在她寫墨西哥時格外明顯,譬如描述一再說謊騙錢的墨西哥家僕,寬厚有加,沒有任何苛責。

她愛墨西哥,丈夫病死才歸返加州。後來只要看到墨西哥地圖上的地名,不管熟不熟悉,眼前必浮現出無比的鮮麗光燦,她自己都覺得奇異。她的小說大多以墨西哥為背景,勾劃出一個天真爛漫,同時又很老很老的世界。

她大學沒畢業就結婚了,一子一女,婚姻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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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四點退潮〉裡,她回憶孩子小時,夏日午後,和丈夫帶了他們到海邊,這樣結束:「這時,一九三九年一個八月天,我使出渾身解數,用盡意志的力氣,命地球暫停旋轉,定住太陽,挽住潮汐,以便給我足夠時間,把這退潮畫下裱起。」

六十五歲那年,丈夫已死,在兒子激勵下她回到大學,最後進文學寫作班拿到學位。

回校第一天,她膽怯到幾乎掉頭逃跑,不能面對和一群年紀相當於孫子孫女的大孩子同堂上課。她鼓勇進去,發現教師平易親切,沒什麼好怕的。

上寫作班,和那些大孩子一字一句琢磨,是她生命「幾近完美」的另一段。

「我們相信我們並不在尋找奇蹟。要的只是完美字詞完美句子,積累成完美的書。」

在一個文學會議演講上,她說自己所以會那麼晚才開始寫作,是因為先做了四十二年家庭主婦。講完聽眾舉手發問,最後一個女子問:「你那四十幾年是不是都很快樂?」她幾乎不能相信自己耳朵。

「我從沒聽說任何人快樂四十二年的。一個快樂四十二年的人會想要寫書嗎?」

——為什麼不呢?為什麼快樂人就不會想要寫書?我想舉手發問,真想知道為什麼只有苦痛可以激發創作。

是的,她有她份內的困苦悲傷,這並不表示她無視他人的不幸。

然而她說「幾近完美」,不止一次。

接近文末,兒子打電話來說他快死了,他跌倒了爬不起來。

不提傷感,她轉而去談寫小說這件事。

「我想到寫小說像什麼。像是一種完成。像是發現某種你不知失去的東西。找到你不曾問過的問題的答案。」

然後她想到子女(自己的和所有人的)、視力、人一生的腳步。

草間老虎的說法來自她的眼醫。她告訴那眼醫她擔心自己的青光眼更糟了,一隻眼睛已經只剩眼角餘光。眼醫提醒她不要小看眼角餘光,是它幫我們偵測到草間的老虎。她因而驚覺有這頭老虎存在,藏身草叢中,亦步亦趨,等候隨時撲躍而出。

「現在這裡是我凶猛的老伴,半是威脅,半是朋友。如果我細聽,可以聽見他的氣息。我從眼角看見他。他從眼角看見我。這許久以來我們仍然步步相隨,我草間的老虎和我。」她用「他」而不是「牠」來形容那頭老虎。

她是美國作家海芮特.多爾(Harriet Doerr),出道晚,作品少,但別樹一格。從家庭主婦到作者,總共出了三本書,兩部長篇小說《給伊巴拉的石頭》(Stones for Ibarra)(七十四歲)和《想想這,女士》(Consider This, Señora)(八十三歲),以及散文小說合集《草間的老虎》(八十五歲),加起來不過六百頁。評家一致稱道她文字嚴謹明淨犀利,有人甚至以完美來形容《給伊巴拉的石頭》(獲1985年國家書獎新人獎)。知道她的人不多,可惜,但是無傷。歷史一再證明,名聲未必等同好壞。我有時也會忘了她,過一陣想起來才又從書架上取下重讀,一書在手如一盞小燈籠,追隨她「定住太陽,挽住潮汐」,像她回到魂縈夢牽的墨西哥,我回到她那個悲喜交集瑩瑩放光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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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錄自:《如果有人問我世界是什麼形狀》一書,張讓著,九歌出版。

圖片來源: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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