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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自卑到自省

蕭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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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富元

1996-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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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自卑到自省
 

本文出自 1996 / 7月號雜誌 族群和解,台灣改造

直到最近,福佬沙文主義被熱烈提出來討論後,一千五百多萬閩南族群,才開始意識到,過去高喊的「我是台灣人」,原來潛意識裡指的只是說閩南語的本省福佬人。

過去五十年,不論是語言或文化,福佬族群內心深處多少都曾有被歧視的自卑意識,對語言、身分認同也相當敏感。

心理學有一種過度補償的理論,過度自卑的人,會刻意表現出高度自尊,甚至有極端的排他心理。福佬人的「沙文」,或許正是過度補償的心理投射。長期處於「外省人比較優越」的認知中,族群認同被污名化,福佬的族群復興運動,被化約為「番薯對抗芋仔」,不免出現否定外省族群的心態。

原住民、客家人遭受的歧視,並不在福佬人之下,但或許因為是人數最多的族群,福佬人對外省族群的不滿,表現得也較為露骨。

福佬人最常質疑的就是外省族群對台灣的忠貞度,要他們掏心挖肺,表態愛台灣,懷疑他們「不是要移民,就是隨時會投效中國」。

在生活經驗中,福佬人或許可接受個別的外省親友,但對於抽象層次的外省族群,心底埋藏烈酒一樣的自卑傷痕,還不時會傾瀉出來。

一家中小企業經理人兩次婚姻的對象都是外省人,夫妻不談省籍便無事,但是碰觸敏感的認同話題,親密的感覺便消失無蹤,「我總覺得她還是很看我不起。」在大陸投資多家工廠的他不滿地說,很多外省人老是有「來接收台灣的心態」,他尤其不能忍受他一個外省籍部屬,經常標榜父親是接收大員,家世多顯赫。

堅持講福佬話、標舉本土認同,或許也是福佬人過度補償心態的表徵。以往禁用方言,講閩南語就代表抗爭;現在部分福佬人視閩南語為「台灣話」、「國」語,政治人物在演講時使用國語、客語,要先向群眾道歉;會不會說福佬話,成為認不認同台灣的指標。

矛盾的省籍圖騰

矛盾的是,福佬人的族群認同,並非純以語言血統來劃分我群他群;身分證的省籍欄,似乎更具圖騰意義。

民進黨上屆唯一外省籍的地方黨部執行長,三十歲的劉坤鱧,也有同樣的尷尬。父親一九四九年從福建到台灣,國民政府系統當他是本省人,福佬人卻又認定他是外省人。五月初他參加台中縣黨部主委選舉,對手耳語散播不要讓外省人當台灣人的主委,因此以一票之差飲恨。

大學時代就加入民進黨,任勞任怨了八年,以為已經獲得「福佬同胞」信任,面對這樣的結果,劉坤體難掩失望之情。他激動地說,他家不住眷村,但立法院審眷村改建條例時,福佬都跑來問他「你是不是分到一棟?」他不明白,為何「種」不同就無法獲得信任。

專研人類學的文建會副主委陳其南觀察,本土意識原本有整合包容性,但最後若只被化約為說台語(福佬話)、台灣人認同,內涵充滿排他性,這樣的台灣意識其實很脆弱,不過是從外省人中心,轉到福佬人中心,本質並沒有改變。

這種擎舉福佬認同的本土意識,在與進步改革觀念相牴觸時,就顯得格外矛盾。

過去本土化與民主化是一體兩面,本土就象徵進步改革;但近年來,許多改革運動屢屢牽扯到族群意識,「台灣」二字的道德光環更顯不容挑戰。曾積極參與民主運動的一位本省籍學者失落地說,四年前王建瑄推動土地改革,盛傳「外省人搶台灣人土地」;三年前部分福佬人基於「外省人欺負台灣人總統」,要求民進黨義助李登輝拉下閣揆郝柏村;他恍然體悟,民主理念的「小」認同,最終還是必須讓路給族群的「大」認同。

就像演化的道理,多數種愈來愈強勢,就愈不自覺地擴張;福佬我族中心日益擴大,難免有情緒性的排「外」心理,甚至有演變為大福佬中心主義的傾向。

台灣意識強烈的外省籍民進黨台北市議員段宜康,以個人體驗,公開抨擊福佬沙文主義,讓部分福佬人加深被「外省反共義士」出賣的疑懼。「以為他說台語是替咱福佬人出一口氣,沒想到他卻恩將仇報。」一位當初支持段宜康的福佬群眾憤怒地說。

滿腹委屈的段宜康理解地為福佬人辯護,福佬人對外省人會這麼敏感,癥結在於他們並不覺得自己是優勢族群,福佬人雖是多數族群,但語言文化還是弱勢。令福佬人更難受的是,為台灣族群復興奮鬥二十幾年,福佬人仍相信「台灣人還沒有出頭天」。

「今天台語還是次等語言,文化還是弱勢,台灣史不能成立研究所,大學沒有台灣文學系。」台語工作者林錦賢連珠炮似地說出福佬人的在意,把爭取平等曲解為沙文主義,這還是外省人優越心態作祟。

山谷中的反省部隊

從哀怨、悲憤到自尊醒覺,凝塑台灣人意識的運動仍持續推展,族群情感的召喚,還在討回公道的山谷中迴響。但經過近年一次次族群對立、衝突,山谷內卻出現一支反省部隊,發出族群和解的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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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過去本土運動是先由黨外政治精英鼓動,這股反省風潮,也是由號稱台灣人政黨的民進黨政治精英率先倡議。

在擔任民進黨選舉對策會執行長時,提「大和解」概念的東吳大學政治系副教授游盈隆感性地說,大和解是要解決各族群的感情糾葛。成長於族群分布平均的花蓮,游盈隆從小就和各族群一起玩,沒有區別。這幾年他和一位他敬重的外省老師,因為認同問題,經常針鋒相對,師生情誼出現裂痕,讓他很難過。經過長久思考,他逐漸調整自己,認為福佬人不能讓少數族群覺得感情利益不被照顧,各族群應捐棄族群偏見,凝塑新的歷史經驗與集體情感。

「讓對方感受到誠意最重要。」曾是台教會核心成員的游盈隆也知道,福佬人嘴巴不便反對和解,心裡卻窒礙難行,但能寬容留情,才是真正的自信。

族群動員頻繁刺激福佬人去思索各族群的互動關係,年來中共數次飛彈演習,帶給福佬人的震撼,確實也加快了福佬人反省的步伐。政治評論家吳敬人與楊照,不約而同地為文指稱,經由飛彈事件,台灣各族群已慢慢凝聚出各族群一體的國民感。

立委施明德國會辦公室主任林文義幽默地說,得要感謝中共,若不是飛彈恐嚇,福佬人還是在「牛欄裡鬥牛母」(內鬥),不會有共識--敵人是中共,不是外省人。

社會學學者解析,一個族群是否為優勢,就在於握有自我解釋權。族群意識漸抬頭,福佬人爭得自我詮釋權,重建族群歷史,試圖在中原正統之外,建立台灣族群的法統。在福佬中心論述下的台灣正統,是四百年(千年歷史的原住民現只有三十萬人)、說閩南語的人(客家人只占十四%)、不斷受外來政權統治的歷程。

擺脫悲情幽靈

許信良在民進黨總統提名初選時,到客家莊使用客語演講,遭來福佬人批評,就是福佬中心的典型範例。

族群研究學者王甫昌提醒,把所有族群「融合」為台灣人的做法太一元化,要求「愛台灣、認同台灣」是另一種我族中心主義,原住民、客家族群運動的出現,都刺激了大福佬中心主義,不能再犯同質化的錯誤。

另一方面,五月初民進黨一百多位新世代向老世代下辯論書,檢討台獨方向,並要求反省黨內福佬沙文主義與法西斯傾向,凸顯新生代己內聚出一股推倒福佬中心主義的動力。

福佬籍的民進黨新世代國大代表李文忠反思,過去的黨外時期,新世代很能認同林正杰,並不因他是外省人而有差別。但這幾年黨內出現的排「外」舉措,卻讓他憂心忡忡。他同情地說,福佬群眾長期被反對黨教育去討厭外省人,面對族群衝突,福佬政治精英更有責任要率先反省。

「愈有力量的人,愈沒有權利去想自己所受的傷,福佬人應該擺脫族群的悲情幽靈。」曾是台灣大學學運主角的李文忠肯定,他多次主動深入眷村,才發覺眷村跟福佬人主觀想像的完全不一樣,竹籬笆裡早已是本省、外省各半生活相處;而新世代也相信,新黨同樣以台灣優先、認同台灣,一味仇視新黨、外省人,是很不理性的作為。

雖然已意識到我族中心造成的負面效應,但整個福佬族群的反省步調快慢不一,這支反省部隊在山谷走來,難免又是風又是雨。

再次「土著化」

民進黨前黨主席施明德二月和新黨喝咖啡,當天即因壓力過大而崩潰,進醫院吊點滴。遭來排山倒海的反彈,這位被外省政權囚禁長達二十五年的政治犯並不能釋懷。同樣被炮轟的游盈隆肯定,施明德能超越一己被害經驗,讓不同族群安心,「做到讓對手感動」,福佬的典範人物應該從昔日的抗爭英雄,移轉為對不同族群尊重寬容的尋常百姓。

新世代跳出來要求反省,被「圍剿」的淒慘程度,亦不下於講大和解的黨中央高層。林文義每週固定主持地下電台,平日談文化,沒有聽眾打電話來討論,但是他一請新世代上節目,電話一通通打來,全都是咒罵的聲音。

「過去被棍子壓迫的人,今天解套了,不能就把棍子搶過來,敲別人的頭。」描寫外省老兵的本省作家林文義比喻,多數族群更要確保少數族群的人權與安全。

相對其他族群的自覺,福佬人在鼓吹台灣意識時,也應反省福佬族群的內涵。過去台灣人等於福佬人的定義,或許有應然的歷史背景,但在族群對立一觸即發的今天,不一定合宜。

從事客家文化研究的陳板觀察,本土運動刺激原住民、客家人、外省人的族群自覺,其中卻缺乏福佬運動,「閩南人應該開始去思考什麼是福佬?」陳板分析,福佬人自視為台灣人,卻忽略了多元認同的可貴。

閩南籍人類學家陳其南也強調,沒有絕對迫害者與受迫害者,福佬人不該對自己族群身分太敏感。「族群是背景,不是舞台前面的角色。」大力推動社區總體營造的陳其南表示,族群認同是一種可以游移的階序;就像過去渡海移民的「土著化」,使得漳泉、閩客械鬥息爭止紛,台灣的族群也需要再次「土著化」。

過去那隻緊握拳頭的手,走在歷史的山谷,拚命揮舞吶喊,要走出族群長期黯淡的自卑心結;今天,同樣一隻手,放鬆了拳頭,自尊自信地主動伸手給過去的「仇敵」。

「這才是國家主人翁的氣度。」大和解原始構想人民進黨秘書長邱義仁為福佬典範移轉,做了這樣的註解。台灣人在等於福佬人的同時,也等於客家人、原住民、外省人等兩千一百三十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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