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你的童年跟現在的小孩不一樣,就像遊蕩的感覺?以前國外有關小孩的電影如「美麗人生」,感覺也是這樣。為什麼?
A:一樣啊,以前那個時代的氛圍,美麗人生嘛。其實我是從去年參加韓國的釜山電影節,擔任他們年輕電影的評審主席,11月參加完,2月去參加一個東京的電影節,也是青年導演電影節的導演;接著再去鹿特丹,也是青年導演的評審,在這裡面我就對台灣電影環境跟亞洲整個電影環境,以及在亞洲的區塊來講,台灣到底要扮演什麼角色,開始有一個整體的想法。為什麼是這個時間點呢?因為新聞局電影處已經在整個行政院的部會縮編跟調整中間,將歸到文建會,目前是文化體育部,還沒定稿。
韓國釜山電影節現在是亞洲最好的影展,而且是最大的影展。韓國除了有觀摩影片、競賽影片之外,還有市場展,常常有歐美的片商在那邊買賣影片。韓國也投資亞洲的青年導演,你只要提出申請即可。在那邊我看到的情況是:韓國電影現在非常厲害。
Q:韓國的偶像劇也很厲害啊。
A:它是整個起來的。
在金泳三當總統的時代,他看到一份報告,這個報告寫著,「侏羅紀公園」一年全球的收益比福特汽車全年收益還要大。
因為想要變成好萊塢,加上他看到電影產業有很大的收益,就去想我們韓國要怎麼做。於是他們就開始去調查每一個國家的電影輔導政策。他們覺得澳洲最像他們,就派了一組人去澳洲,把know-how全部學回來。
金泳三看到了可以把電影當文化產業。
政府必須重視文化產業
Q:為什麼金泳三喊一個口號和政策就可以做到?
A:光是口號不行。政府必須重視文化產業,就像我們台灣,如果李國鼎那個時代沒有規劃工業園區,對科技沒有一點想像,今天台灣根本沒有高科技。
Q:是電影界裡沒有人做?
A:這是要政府做。
Q:政府的誰來做?
A:指的就是相關的部門。
在釜山電影節裡我看到一個現象:在市場展裡,韓國、泰國跟香港共同發表一個合作計畫,因為那三個地方的市場都不錯。香港有一陣子不好,現在又慢慢起來了;泰國的市場是跟韓國有點類似,兩、三年前有部片叫「幽魂娜娜」,在泰國本地打破「鐵達尼」在泰國的紀錄,也是超過差不多七、八百萬人次,後來有很多片子基本上也是這樣子,因為他們的市場起來以後,你跟他們就會有合作。
你知道我在韓國的時候感覺有點像什麼?有點像東協七國中沒有台灣,因為台灣沒有市場,台灣只有好萊塢獨大,台灣本地的市場比例是0.03%,根本沒有市場機能去跟東協七國談合作。
學習韓國電影政策
台灣電影要起來的先決條件是本身市場要先起來,市場要起來就要學習韓國電影政策。假如台灣有一個電影政策的話,我們就有辦法,因為電影很簡單,是一種生產、通路。通路就是戲院,政府硬體上就像澳洲有一個區,也就是像科學園區,把硬體蓋出來,然後稅捐的減免,相關電影底片、器材的減免,和資金的流通,政府擔保等。
澳洲是你投資一塊錢,政府相對投資一塊錢,等於是政府要扮演春風的角色。他要扮演大的環節規劃,然後,包括戲院通路。現在戲院完全為幾大電影城所掌控。所憑藉的就是商業機制,好萊塢電影能夠賺錢就全部放好萊塢電影,台灣在加入WTO的同時,根本完全放棄了。
像以前台北市規定只有幾廳演,現在沒有限制,而韓國有規定九十天放映國片,這個也沒有了。前一陣子新聞局談這件事情,因為現在國片本來就沒有了,堅持也沒用。現在院線通路就好像貨架,做好產品沒有辦法擺上貨架,因為貨架都被占滿了。所以,對電影文化產業,沒有好的全盤規劃是不夠的。
台灣目前的狀態從以前的年產兩百多部,到現在十幾部,而且都是以新聞局電影處的輔導金來輔導拍攝的,除了輔導金之外,真的就只有兩三部。
現在不管是香港片或亞洲所有的電影在台灣幾乎都很難賣座,只有偶爾會有日本鬼片「貞子的故事」,那也是因為台灣片商在沒有片源的情況之下,就往別的地方去取。現在他們把資金一部分流向大陸,拍了很多跟大陸合作的片子,但是大陸片子卻沒辦法在台灣演,電視卻可以,因此電影一直沒有大陸片票房紀錄。
台灣片商在沒有片源的狀況下,就開放西片,本來外片在台灣是有配額限制的。所謂配額限制是一年進幾部,每部片子最多幾個拷貝,最早是三個拷貝,一直到五個拷貝,現在則是完全沒有限制,市場完全開放,貨架上擺的都是西片,國片的機會就更少了。
還有另一個因素是,因為國片沒落,就會殺雞取卵,就是影片一放完,雖然有規定三個月才能出錄影帶,但是很多人都不遵守,隔沒多久錄影帶就出來了;接著有線電視就放了。所以現在台灣看國片基本上是等看有線電視,不去戲院看,觀眾去戲院看的都是好萊塢影片。
Q:我們台灣的導演怎麼辦呢?
A:很多導演都在等新聞局的電影輔導金,每年有差不多1億元,可以去申請。
Q:現在再來發展電影來得及嗎?
A:現在不做,永遠沒有機會。現在電影量不夠,質就沒有辦法變,因為力量不大,再加上整個發行市場,大家已經習慣看好萊塢片,怎麼跟好萊塢片比?好萊塢片全世界通吃,所有的市場大者恆大。
台灣可成為電影的試播地
台灣有個很奇特的地方,就是媒體非常發達。在台灣,因為媒體非常多,容易炒作起來,對大陸來講,台灣是非常重要的試播地方,他們經由網路,再加上兩岸之間的關係,很容易就會把這個新聞擷取到大陸的媒體中。
假使出一個電視劇,在大陸做媒體,很難做,在台灣反而很容易突出,回到大陸就能夠很快紅起來。
我現在的作法是把電影當電視來做,把電影拍長,譬如跟日本或法國合作,拍一部五、六個小時的電影,剪兩個小時之內的版本給海外市場,五、六個小時的版本就當做電視電影。在電視上放有好處,因為放的時間長,容易引起討論,容易累積資源,容易訓練出演員,包括軟體人才;台灣的軟體人才,坦白講,台灣學電影跟拍電影的人多得不得了。
電影有個主流市場,我走的是另類,所謂的另類是研發,往新的形式上去走,往新的非常個人去探索,雖然是小眾,但全世界的市場加起來夠我拍片了。
Q:你沒有去走主流?
A:台灣沒有條件。
Q:台灣人都應該走另類?
A:不,我感覺不是這樣,另類出來以後很多技術形式會到主流,像好萊塢就是這樣。
像哥倫比亞一個年輕導演拍的低成本片,後來他把整個故事在好萊塢重拍;法國假使有片子不錯,故事同樣到好萊塢,好萊塢像大熔爐,好的人才都會進去,好的技術、形式都會進去。
台灣的人才都散在廣告或電視,他們都想拍電影,但是都沒機會。因為這批拍電影的人才基本上是差不多五十年次到六十年次的年輕人,求學時期受到台灣新電影的影響,很多人到國外念電影、廣告和電視。電影人才很多,但電影工業在台灣幾乎已經非常、非常低迷。
文化產業可提升人文素養
Q:你覺得文化產業對台灣的意義為何?
A:它的意義是,你可以提升整個人文的素養。電影影響最大的是年輕人。道理很簡單。就像我去過京都的清涼寺,一個非常古老的寺廟,聽說是發現豐臣秀吉兒子——豐臣秀瀨頭顱的地方。那邊樹木高大,非常古老,然後我就看到幾個小學生,從正門踢空罐頭,踢踢踢、踢到後門,這些小孩住在後門過去的住宅區。你想想,那些小孩不自覺地在這樣的環境,就是不自覺地受薰陶。對這種想像,以後表現出來的素養當然不一樣。
Q:即使政府有心發展這個產業,這個市場這麼小,怎麼辦?
A:台灣的市場中,好萊塢只有23%的片量,但它的票房收入占台灣市場80%左右。鐵達尼台灣票房多少?7億多元。光戲院收入就是如此。侏羅紀將近5億元,這幾年比較不景氣,魔戒也有將近3億元。所以,我說台灣不是沒有票房。
需要五、六年就可培養起來
Q:你覺得電影政策、資金、通路、電影園區,如果現在開始做,多少年可以成型?資金需要多少?
A:以韓國的經驗來講,他們差不多做五、六年就起來了,所以,政府要訂一個長遠的計畫。
Q:你願不願意跳下來規劃?
A:不是我跳不跳下來規劃,政府要規劃,要像韓國一樣。派一組人去學他們的技術、知識。
Q:現在能寄望文建會、或未來的文化體育部嗎?
A:我們的文建會領導人都是鋼琴家、藝術家,你認為他們有這個氣魄做這些事情嗎?
我的目的是看能不能把台灣市場建立起來,不過沒有大的資源根本不可能。
我們已經有一個新竹科學園區的經驗,是不是也應該有文化產業政策以及電影園區?文化產業是未來的趨勢,而且光纖好了以後,到每個家庭的終端。結果電視、電影所播放的內容都是國外影片。
Q:電影界是不是要有人站出來做什麼事?
A:電影界的人,沒錢怎麼辦?硬體沒有也沒辦法,他也不敢大投資,因為連上片通路都沒有。這道理很簡單,政府都不鼓吹,企業界當然是以成本來算,感覺這個投資是不可能的。
台灣人才俱備,就缺大環境
Q:你有沒有想去大陸發展?
A:我去大陸幹嘛?我要在台灣,大陸對我來講只是華人區的一環。
大陸電影現在還沒起來,因為他們電影管制還是很嚴格,整個發行系統還沒有建立,但是可想而知的是,再十年他們就會很厲害。
Q:你認為台灣電影軟體人才夠了?
A:台灣電影的軟體人才,從以前新電影就有很多。假使有大環境,這些人才都會回來。
我們現在連後製,做聲音、沖印都不全。舉例來說,我早年做「悲情城市」的時代是在日本做。後來因為日本太貴,就跑去澳洲,澳洲現在等於是好萊塢的製片廠,包括整個拍片後製,他們可以省掉差不多不到三分之一到一半。
我現在找到更便宜的是在泰國,但是規格照好萊塢。台灣因為整個不健全,幾個沖片廠,只有台北影業、現代(只沖不印)、中影這三家,但問題是,你生意不好,設備就不可能更新。
Q:照這樣講,台灣電影工業不是都死掉了嗎?
A:差不多啦。
Q:退伍後拍電影,分幾個階段?
A:我是當兵時決定走這一行。
我高中畢業以前住在高雄鳳山城隍廟,南部七縣市的戲曲比賽,每年都在那裡辦,一辦就一、兩個月,有布袋戲、皮影戲。差不多五、六年級時我開始看武俠小說,看到沒有東西可以看,就看文藝小說,無形中接觸後就喜歡看。文字是這樣,先接觸喜歡了,閱讀上不困難,就開始愈看愈多,從武俠小說看到言情小說,現在變成習慣。
正因為成長背景有這些,當兵才會想退伍後要做什麼,因為我高中畢業就去當兵。
1969年退伍以後就去考國立藝專,第一志願是考藝專電影科,那時叫做影劇科,考上了。念了三年出來,當了八個月的業務員,隔年就進入電影業,等於是1973年開始一直到現在,當時從基層的場記做起,到副導演一邊編劇,然後差不多七、八年的時間開始當導演。
Q:1989年「悲情城市」大紅,之後就一直很順暢?
A:一直在拍,沒有中斷。
拍片的階段改變了
Q:這幾年為什麼沒聲音了?
A:比較慢,因為年齡大了,創作期到了另外一個階段。
Q:什麼階段?
A:以前拍很多自己的經驗記憶,現在回到現代來拍,我們準備拍一些現代的影片,還有一直想拍卻還沒拍的,可能會在未來十年把他拍掉。
Q:什麼是現在想拍的?
A:很多,有些是適合電視的。譬如台灣的議會設置運動,林獻堂他們主導的,適合電視電影;還有所謂美濃的原鄉,鍾理和跟兄弟鍾肇東的故事;以及台灣從國民政府過來以後,帶來江浙文化、上海文化、日本文化,而江浙文化的同時是美國文化。
這裡面的種種都有幾個段落,就好像歌廳文化、上海文化這個當地的樣貌。台灣現代史的部分是拍日據時代,國民政府過來到白色恐怖就沒有再拍了,太多東西可以拍,因為台灣這方面的東西拍得不全。有時電影只是一種氛圍,沒有電視這麼詳細,像以前中國舊社會,譬如沈從文的自傳,因為以前看武俠小說,沒有拍過武俠片。
電影人才拍廣告片度日
Q:你現在公司狀況怎樣?
A:我個人的公司狀況拍片沒問題,因為我可以在海外找一些資金來拍,所以還能夠維持;除此之外,公司內部還製作,我們有製片部、網站,並發行影片,拍廣告片。
Q:拍什麼?
A:非常多,像中國信託、統一、TOYOTA等等。我還拍日本的廣告片,光去年下半年就拍了十幾個廣告片(因為上半年在拍電影),那是我自己拍而已,有時候去談了以後,交給年輕的導演拍,差不多有一年將近6000萬元的營業額。
再來就是策劃電視電影,因為我們不想拍電視,想拍電視電影,用電影來拍,電視片把整個品質提高。
Q:什麼時候可以看到?
A:我們目前在規劃劇本,在找一個編劇團隊。
Q:你將來拍的電視電影有什麼不一樣?
A:台灣的電視劇基本上還是老的一直在翻,客廳、三廳都不能看。你說古裝劇一直在翻,就是那些老的武俠片、包公、保鏢之類一直在翻,從來沒有所謂的都會電視,只有最近開始流行偶像劇。在下一波將會有非常多的偶像劇出來。
Q:日本偶像劇其實也反映了日本各行各業。
A:對啊!都會人是來自各種行業。
Q:你們將來也會這樣?
A:當然,都會空間本來就有各式各樣的人,各種職場的人都有。你要慢慢做,不可能這麼快。
創作跟生活息息相關
Q:你怎麼豐富你的創作來源?
A:所謂創作來源是你一直跟生活沒有辦法脫節,所以你對生長的地方一直有感覺。
Q:你拍東西都有時間的感覺?
A:脫離時間怎麼弄?文字、繪畫也是一樣。光影會襯托出一種時間感,電影的時間跟現實時間不一樣。電影可使東西、情感或時間凝結。
Q:影像對你來說有很大的魅力?
A:牡羊(侯孝賢是牡羊座)坐不住,所以從影像創作之路走起。
因為我從小就喜歡看電影,喜歡看布袋戲,一早就開始排隊,還作假票,把票根拿回來。
我們那個年代沒有電視,電視是高中才有,那時台視剛剛出來,電視是小螢幕。有時要讀書,看太多電視家人會念,騎腳踏車去看電影,沒有人管你。
Q:難怪你後來想拍電影。
A:遊蕩對成長來說是很重要,等於是探尋,小孩子看到那一塊很大、很黑的電影螢幕,會有很多想像。看文字這種東西最好有20%、30%的似懂非懂,就會有比較大的想像空間。
Q:你怎麼過生活?
A:我像平常人,我不會區隔成明星跟名人,生活就被限制在小空間,不敢跟大眾接觸。
Q:你平常都去哪裡?
A:我住在天母有時坐捷運,有時坐公車、坐計程車。我喜歡到處吃小吃。咖啡廳也是我常待的地方,我就在那裡看小說寫東西。
Q:你為什麼會對周圍的人有興趣?
A:就是個性。我的個性就是感覺活在當下,對這些人有感覺。
Q:你找演員的角度跟別人不一樣嗎?
A:久了就會有特殊的角度。我看一個人,就知道他可不可能演什麼戲。而且我用的演員有很多都是非職業演員,因為台灣的職業演員並沒有這個好,整個表演系統非常亂,跟傳統戲曲沒有連接。
Q:你覺得台灣人現在在想什麼?
A:台灣人想什麼,就是當下,沒有過去、沒有未來。這是永恆的當下。
所謂永恆的當下,生物學家告訴我們,像動物一樣,動物有當下,當下只剩下本能的反射,沒有持續的思維跟精緻的感受,對未來也沒有想像。為什麼沒有未來想像,你問我們政府,搞了十幾年,每天都在內鬥內耗。
Q:為什麼會這樣?
A:我怎麼知道,劣根性嗎?沒性格嗎?(徐嘉卉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