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譚盾老師的音樂大概是從一九八五年開始的,所以譚盾老師是我三十年前的回憶。我曾經想過有一天我會跟譚盾老師不期而遇,今天實現了。
我今天要講的題目是「重返自然的道路」,這個題目和譚盾老師多少有些關係,因為一九八五年基本上是我走上這條道路的起點。那時我還在讀研究生,我買到了可能是譚盾老師出過的最早的一盤磁帶,晚上在宿舍裡反覆地聽。我記得那時候是冬天,外面寒風怒吼,我的同學都問我:「你在聽什麼?這是音樂嗎?這不是鬼哭狼嚎嘛!」我那時候在學校有點異類,特別喜歡聽這樣另類的東西,我跟他們說:
「你們不懂。」
譚盾老師那時候做的是音樂嗎?當時很多人會這麼問。我卻在他的音樂裡面找到了一種感動,我既聽到了先鋒的藝術探索,又聽到了我曾經聽過,可多少有點忘記的,來自於自然和人類本性的聲音。這種聲音類似於巫術,有點像古代南方少數民族那種從身體裡嚎叫出來的聲音,一種自然的聲音,它和詩情畫意的聲音是不一樣的,這種聲音更本質、更深刻。所以借今天這個場合,我也要感謝一下譚盾老師,因為這種聲音對我來說很重要,它引導我走上重返自然的道路,它幫我找到了那個方向。
說到「重返自然的道路」,很多人會認為中國文化肯定是熱愛自然的,中國人也知道自然是什麼。我想,恰恰不是這樣。
我這個建築師是有點奇怪的。二〇一二年我獲得了被人們稱為「建築界諾貝爾獎」的普立茲克獎,這對中國建築界是一個很大的震動,因為當時很少有圈子裡的人知道我,甚至有很多人問這個「王澍是誰啊」。
東西方建築在本質上是不同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德國建築師總結過西方建築的四個主要元素是:屋頂、圍合、土臺以及火塘。中國建築是不是也可以按照這個原理來描述?我想中國建築的前三樣元素跟西方的建築是一樣的,但它的核心不是火塘,而是水。不僅建築的核心是水,我們城市的核心也是水。
我生活在杭州,杭州整個城市的中心是水,實際上是一個空的、沒有建築的中心,建築物都環繞著它,你在這個中心連房子都看不清楚,房子在哪裡?因為我們中國人認為,自然比建築更美,所以這些建築全都融合在自然之中。如果說中國人熱愛自然的話,就應該基本上是這樣的一個狀態。
現在的杭州,完全變了。我記得上世紀八零年代我剛到杭州的時候,杭州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一直有人想在西湖邊上造高樓,但每次要造高樓,就會有人把這個消息捅到建設部,就一定會有聲音說,杭州不能造高樓。經過這樣反覆的博弈,最終在一九八八年,第一棟五十米高的高層建築在西湖邊上建了起來。這戒就被破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不只是杭州,那時候全國很多大城市都在毀城,毀城之後再建,最後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這是杭州嗎?跟南宋的圖比,這裡不像杭州,這裡更像美國。
我經常說,我們現在總談東西方文化衝突,其實這種衝突是一個假設,它並不是真的。它的實質就在於我們把自己的傳統認定為是不好的、是壞的。隨便把一些所謂的「沒有價值的東西」拆毀,造起高樓大廈,讓人困惑。西湖在中國人的心目中一直是神聖的,這個湖代表了中國整個城市建築文化的最基本內涵:跟自然在一起。
上世紀九零年代的時候,有專家提出了狂想般的建議:把西湖填平,全部造房子,市中心從此能有多大的一塊地啊;或者在西湖上造一座大橋,飛跨而過。這都是「著名專家們」想出來的主意。這也就是為什麼在上世紀九零年代初,我中止了職業建築師的生涯,可以說是「自我失業」,放棄了我所謂的工作。我停下,是因為我再也不能那樣做下去了。
我們這批從上世紀八〇年代走來的人有很強烈的探索心態,也就是所謂的前衛、先鋒。我們的矛頭指向傳統,這種傳統並不是真正活著的中國傳統,而是陳腐的、封閉的、將死的傳統。我們以為我們所追求的那種現代化、先鋒性的東西,極為重要,但這時候中國傳統的東西在哪裡?我們畢竟是中國人,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要把中國建成另一個美國。所以我停下來,待在西湖邊上無所事事、遊山玩水,其實我是在思考。因為我想走一條更接近於自然的道路。這條道路並不是你想走就能走的。
我有個一直覺得很困惑、不能夠解釋的問題,就是一些在中國的城市裡司空見慣的場景:隨便把一些所謂的「沒有價值的東西」拆毀,因為它的土地價值很高,所以要造起高樓大廈。這樣的場面其實非常慘烈,我甚至認為二十世紀人類歷史上最慘烈的事情之一,就是一個擁有五千年歷史文化的國家親手毀掉自己的很多傳統建築。更讓我鬱悶的是,我幾乎聽不到憤怒,也聽不到有什麼反響,只有極少數的人對此感到痛惜,而他們的力量顯然不能阻止這些事情的發生。
今天,在中國稍大一點的城市,縣級以上的城市,很多文化都死了,我可以非常直率地說出這個感覺。譚盾老師說要「激活」,他說的是把一個暫時睡著的園林激活,我覺得我們面臨的是更艱鉅的任務,是文化基本上死了,你又如何把它「激活」呢?這個傳統你回得去嗎?
我們建築界不少人經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們只是專業人員,客戶讓我們幹什麼,社會讓我們幹什麼,我們只要做好技術服務就可以了。如果整個中國建築界都是如此的話,我就寧可當個「業餘」的建築師。我一直主張的是,對這些外部因素,你可以感到很無奈,但是我們能夠掌握我們的內在,我們自己可以決定我們該幹什麼、不該幹什麼。
只有真正在生活裡、在自然中徜徉,才能夠逐漸體會到我們的傳統到底意味著什麼。我一直在尋找一條能夠自然地回到我們所想像的傳統的道路。所以我經常說這麼一句話,思想其實是需要發生境界的轉換的,你需要轉換一下思想。
我記得林語堂先生寫過一篇文章,當然是帶著批判色彩的,留學之後他說中國是全世界最慢的國家,中國人是全世界最慢的一種人,他為此而非常著急,希望中國奮起。
現在我們已經奮起成功了,我們成了全世界最快的國家,我們差不多成了全世界最快的人,那我們丟掉了什麼東西呢?我的哲學不是追求更快的速度,我能夠堅持工作到現在,那是因為一個信念,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世界的存在,一定有不同的世界同時存在;我也不相信這個世界只有一種時間存在,應該有不同的時間同時存在,只有這樣的世界才是有魅力的。
我的哲學觀類似於一個世紀之前的中國哲學。我平時最大的興趣就是去鄉間尋找真實的東西,因為在城市裡已經基本找不到我要找的東西了。中國文化很容易變成某種符號,某種抽象的符號,比如一些宏大的開幕式,很熱鬧,但往往是假的。那麼,真的東西在哪兒?這才是我真正感興趣的東西,它超越簡單的東西方文化的衝突,超越所謂的傳統和現代,它是真正能夠稱為自然的東西。
二零零零年,我在杭州公園裡參加了一個國際雕塑展,我做了一個作品,探討了這樣一個問題:手工建造在今天還有沒有價值。其實中國傳統的建築,你說它是自然的,很重要的原因是它是用手做的;但很多人卻簡單地把手工建造和今天現代化的機械製造對立起來,說手工是落後的,是傳統的。不認同這種說法是我的信念之一。手工建造不一定要消失,它應該在今天有自己的價值。
我們的大學教育,幾乎都不會教你手工建造,但你不懂手工建造怎麼能懂中國傳統,尤其是中國傳統的建築呢?中國傳統的建築既沒有建築師,又沒有建築史著作、建築理論著作,也沒有建築設計的教科書,什麼都沒有,那麼,它存在於哪裡?它就存在於活著的工匠體系裡,存在於手作的經驗之中。你不親自去參與,不親自去做,怎麼能知道中國的傳統呢?如果你發現一個建築師滿嘴講傳統、講自然,但是根本不自己親手做,那個傳統一定是假的,只會是一個符號。
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就是親手做,當然不是我一個人做,是和我的工匠、我的妻子在一起。給杭州公園做雕塑那次,我妻子正好懷孕,還在夯土,小孩差點沒保住。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是要用土做一個東西,這個東西來自於哪裡?所有的雕塑,不銹鋼的、石頭的、銅的,都有一個混凝土的基礎,我就用這個基礎來做我的作品。公園是人們休閒的地方,這個作品不會汙染破壞這塊地方,它來自於泥,最後又變成土,這是我的一個基本想法。這個雕塑展結束後,基本上所有的雕塑,那種不銹鋼的、銅的,到現在都還在,我那個土的作品三個月後就被拆除了,拆除的理由是這個作品破壞了環境。
這裡面透露的基本資訊是什麼?其實傳統不是你想回去就能回去的。今天去複製一個傳統的東西,我們叫做假古董,一點意義都沒有,它和我們今天的生活其實沒有關係,所以恰恰傳統是最難回去的。搞一個現代的很容易,搞一個瘋狂的現代的東西也很容易。很多人把這樣的東西叫做創新,裡面基本上沒有什麼創新的內容。這種現象在全世界都存在。當現代化走到這一步之後,人們發現生活裡真實的內容很重要,我們的過去在我們的生活史中很重要。這些東西有沒有可能在今天還可以活著?這樣的東西才需要創新,沒有創新是做不到的。
二零零六年,我們國家決定參加威尼斯雙年展,而且首次採用策展人的形式。我帶了個九人團隊到現場,三個工匠、三個建築師、我和我妻子,還有我的一名學生。我們只有十五天的時間,最後用十三天完成。
當時,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什麼是中國建築師?中國建築師有傳承,應該怎麼通過這個作品將中國展現給世界?我記得剛開始做的時候,義大利人不相信我們能夠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成。當我們用了一個星期,做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每一個保安都翹起大拇指向我們致敬。我們將六萬片瓦一片片鋪上去,是不可思議的工程,這時候不是說靈感,實際上完全是體力勞動了。我的腳上起了四層泡,一層破了再起一層。
我們經常喜歡談藝術、美學、自然,自然的東西你要接觸,你要對它勞作,勞作之後才能產生一種樸素的情感。樸素是一種特殊的力量。中國哲學和藝術的偉大就在於我們很早就意識到樸素的東西具有最大的力量,老子、莊子都在談。我們所說的自然其實也就是樸素的東西。
那次最後做出來的作品,把我自己也感動了,因為它已經不是一個建築,我覺得它就像是一個動物,匍匐在威尼斯花園之中呼吸,它好像還在起伏,已經不是我們一般意義上稱之為建築的東西了。威尼斯的策展商看了之後也很感動,但是他的理解和我們完全不一樣,他說那就是為威尼斯定制的,就像是威尼斯的海水,倒映著威尼斯的建築和天空。你可以看到,同樣一個東西,西方人給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理解,你可以看到它的多面性,並不是簡單地不同。
很多中國的觀眾到了威尼斯雙年展上就問中國館在哪裡,人家說這是中國館。哦,就是這樣子,看了一眼掉頭就走了。而來自世界其他國家的很多人,看了之後一感動蹲那兒就不走了,一個小時兩個小時,或者一次兩次,一開始自己來,最後還帶家人來。所以我覺得這還不是一個簡單的東西方文化差異的問題,也不是簡單的傳統和現代化的問題,在發展當中,我們恐怕缺失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
我想用南宋的兩幅畫說一下什麼叫做人和自然融為一體:一幅畫裡,一個和尚睡在一棵樹下;另一幅裡,一隻鴨子也在這棵樹下。幾乎沒有時間感,人和鴨子以一種接近的、鬆散的狀態睡在樹下。如果我們講人和自然關係的話,這就是中國人想表達的意思。
本文節錄自:《造房子》一書,王澍著,時報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