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淺薄
「你不可能遇到比我更冷血的雜種。」邦迪最後一次被捕時,對警察這麼說。
精神病態者似乎都有情感貧乏的問題,導致他們情感的範圍與深度極為有限。儘管他們有時顯得冷酷無情,卻又經常表現出誇張、淺薄、倏忽即逝的感情。細心的人會覺得他們在演戲,毫無內蘊可言。有時他們說自己感受到強烈的情感,卻形容不出各種情感狀態之間的細微分別。比方說,他們覺得愛就是性刺激、悲傷就是受挫、發怒等於急躁。「我相信世上有情感:恨意、怒氣、肉慾、貪婪。」人稱「夜間跟蹤狂」的理察‧ 拉米雷茲如是說。
以下這段開槍射殺三名子女的黛安‧ 唐絲所說的話,應該足以使人懷疑他們根本缺乏社會化,忖想他們到底有沒有感情。她在定罪後數年,依然堅稱有名「鬚髮濃密的陌生人」朝她和孩子們開槍。談到她竟從槍下逃過一劫(她手臂上有傷,但陪審團一致認為是自己故意造成的),唐絲回答:
每個人都說:「妳運氣真好!」嗯,但我不覺得有多幸運。整整兩個月我沒辦法綁鞋帶!很痛苦,到現在還是一樣,手臂裡有塊鋼板,一年半以後才能取出,這塊傷疤永遠不會消失。我這輩子都會記住那天晚上的事,不管我願不願意。我不覺得自己這樣算幸運,其實孩子們比較幸運,要是我也被人射成那樣,我們早就全都死了。
由於精神病態者缺乏正常感情與情感上的深度,心理學家強斯(J. H. Johns)與奎伊(H. C.Quay)形容他們「只知道歌詞,但聽不出音樂旋律」。以傑克‧ 阿伯特的書為例,他在書中東拉西扯,談恨意和暴力,為自己的行為開脫,當中有一段話值得思考:「世上有情感,形形色色的情感,但我只能透過文字、閱讀和不夠發達的想像力去了解。我能夠想像自己感覺到這些情感,藉此了解那是什麼,但我沒有感覺到。活到三十七歲,我仍像一個早慧的男孩,內心只有男孩的激情。」
許多醫師都說過精神病態者的情感非常淺薄,幾乎只算是原始情感,也就是針對當下需求的原始反應(後面幾章會討論這方面的最新研究成果)。有個二十八歲的精神病態受試者替高利貸討債,他如此描述自己的職業:「比方我得教訓一下不肯還錢的人,首先我得讓自己生氣。」若進一步問他,這種怒氣和某人侮辱他或占他便宜的怒氣有無不同,他答道:「不,都一樣。都是那一套,照做就好。我現在就可以生氣,就像開燈關燈那麼容易。」
同樣是我們研究樣本的另一名精神病態者說,他不太了解其他人口中的「恐懼」是什麼,不過卻表示:「當我搶銀行時,我注意到行員渾身發抖或講不出話,有個女生吐得鈔票上到處都是,她一定是害怕到不行,但我不懂為什麼。要是有人拿槍指著我,我想應該會怕吧,但不至於吐出來。」若問他碰到類似情況會有什麼感覺,他完全沒提到生理的感受,只是說:「我會把錢給你、想辦法比你更早動手,或者想辦法夾著尾巴逃走。」若再追問他有何感覺,而不是有何想法或行為,他彷彿不明白此話的意思。再問他是否有過心臟狂跳或胃抽筋的感覺,他說:「當然!我又不是機器人。做愛或跟人打架時,我都超亢奮的啊。」
在實驗室用生醫記錄器做實驗時,結果顯示精神病態者不會產生和恐懼相關的生理反應。此一發現的意義在於,恐懼是大多數人面臨痛苦或懲罰時自然產生的不快情緒,也是激發行為的強烈動力。恐懼使我們不去做某些事:「這麼做,之後你一定會後悔。」也使我們下定決心做某些事:「趕快去做,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無論是哪一種狀況,意識到後果的「情感認知」都驅使我們採取特定行動。但精神病態者卻不是這樣,他們只顧一頭栽進去,就算明知後果也無所謂。
對大多數人來說,害怕或擔憂會出現幾種身體上的反應,像是手心冒汗、心臟怦怦狂跳、口乾、肌肉緊張或無力、顫抖、或煩躁不安,我們確實也常用上述伴隨而來的生理反應形容內心的恐懼:「我好害怕,心臟快要跳出喉嚨;我想講話,但嘴巴變得很乾。」諸如此類。
但精神病態者感到害怕時,不會有這些身體反應。於他們而言,恐懼一如其他的情感,既不完整又淺薄,僅限於認知層面,既沒有生理上的騷動,也不像大多數人有不愉快、令人亟思避免或減輕的感受。
「儘管他具有社會地位,卻是我見過最危險的社會病態者。」高等法院法官宣判罪名後這麼說。犯人是三十七歲的律師諾曼‧ 盧索‧ 尚伯爾(Norman Russell Sjonborg),他在加州聖荷西執業,相當受人尊敬,卻以殘酷手段殺害一位遭他侵吞款項的客戶。盧索的第三任妻子泰芮,原本替他做不在場證明,說起兩人剛認識時,覺得「他看起來人很好,說話輕聲細語,非常討人喜歡」。但她又補充:「從一開始,盧索就說過覺得情感空虛,沒辦法像其他人一樣感受事物,不知何時該哭、何時該感到喜悅。」泰芮認為「他的感情表現一板一眼」,又說「他會找心理書籍來讀,學習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做出恰當的情感反應」。
兩人的婚姻觸礁後,盧索一再告訴妻子她瘋了。「每次去做婚姻諮商時,我都焦慮到極點,」她說,「但盧索會靜靜坐在那裡,顯得親切又理智,然後轉頭對諮商師說:『知道我有多受罪了吧。』我就會尖叫:『不是我,是他瘋了。』但盧索很會演,諮商師站在他那一邊,說要是我把一切都推給丈夫,我倆的婚姻諮商不會有進展。」
後來盧索想出了幾種解決婚姻問題的方法,寫在一張紙上:「什麼都別做」、「請法院調解」、「帶女兒走,不殺人」、「帶女兒走,殺四個人」、「殺了女兒和賈斯汀」。他的緩刑監督官表示,這份清單顯示出「他考慮如何殺掉自己的孩子,就像其他人盤算要買哪一種汽車保險好,態度相當超然。這是沒有靈魂的男人開出的送洗清單。」
談到盧索殺害菲力絲‧ 汪德一案,泰芮說:「他用棍棒把她活活打死,幾小時後,我見到他,他的神色跟平常沒兩樣……沒有擔心害怕、後悔,什麼都沒有。」
泰芮向法官陳述時,做出如下請求:「別看他偽裝得人模人樣,請看他內心的野獸。」她也表示非常害怕他將來會循線找到她。「我知道最後的結果,他一定會是模範犯人,跟其他犯人和管理者都處得很好,最後就會轉到管理比較疏鬆的監獄,然後逃跑。」
—《形象》(Image),萊德‧ 麥克道威爾(Rider McDowell),一九九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本文節錄自:《沒有良知的人》一書,羅伯特‧海爾(Robert D. Hare,PhD)著,王敏雯譯,遠流出版。
圖片來源:unsplash Tord Soll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