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說到了翻譯,我在這裡很想多說幾句。你們也許會偷著笑,你一點外語都不懂,還來談翻譯,哪裡來的資格?我告訴你,我有。我是漢語的讀者,這就是我的資格。—看一篇譯文翻譯得好不好,在某些特定的地方真的不需要外語,你把小說讀仔細就可以了,我現在就給你們舉兩個例子。
第一個例子來自茨威格(Stefan Zweig),《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Briefeiner Unbekannten),它的譯本很多。正如我們所知道的那樣,這是一篇書信體的小說,自然就有一個收信人的稱呼問題。關於稱呼,有一個版本是這樣翻譯的—
你,和我素昧平生的你
事實上,寫信的女人和讀信的男人是什麼關係?是情人關係。不只是情人關係,他們甚至還生了一個孩子。但是,這個男人的情人太多了,他狗熊掰棒子,已經認不出這個寫信的女人了。然而有一條,不管這個男人還認不認識這個女人,他們之間不可能是「素昧平生」的關係。他們之間的關係只能是這樣的—
(你)見過多次、卻已經不再認識(我)
我特地把北京大學張玉書教授的譯本拿過來比對過一次,儘管我不懂德語,可我還是要說,張玉書教授的翻譯才是準確的。—我這麼說需要懂外語麼?不需要。
第二個例子來自《朗讀者》,作者施林克。它的譯本同樣眾多。在小說的第四章,女主人公漢娜正在廚房裡頭換襪子。換襪子的姿勢我們都知道,通常是一條腿站著。有一位譯者也許是功夫小說看多了,他是這樣翻譯的—
她金雞獨立似的用一條腿平衡自己
面對「一條腿站立」這個動作,白描就可以了,為什麼要「金雞獨立」呢?老實說,一看到「金雞獨立」這四個字我就鬧心。無論原作有沒有把女主人公比喻成「一隻雞」,「金雞獨立」都不可取。它傷害了小說內部的韻致,它甚至傷害了那位女主人公的形象。—我說這話需要懂外語麼?不需要的。
本文節錄自:《小說課》一書,畢飛宇著,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