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是九月中旬,那株山櫻時序錯亂地開花了。
它從來不曾因為溫室效應或當年冬天氣溫而影響開落的,許多同種近年來都有那樣的現象,但它不會,恆久保持著往昔之中、時至今日也只存在於記憶裡的正常植物生息。對我來說,這棵樹像是定錨,也是在東海陪伴我比誰都久長的友伴:每年等待這棵樹依循節氣落葉、變色、開花,彷彿就把我一年年在生活中累積下來的不安、失望,以及因飄浮無定而慌張畏懼的感覺全給安撫住;只要它一直在那裡,以固執的樣貌,就完全可以說服我了。
可這山櫻竟然在秋初綻放了,而且除了開花之外,還瘋長著翠嫩的新綠葉子,這已經不是誤把秋日當成春天的程度了:一般而言,山櫻花是在秋末冬初時落盡葉子,初春時開花,花落之後才重新長葉,基本上是花葉不相逢的,可是在這個再過不久就理該掉葉的時間點上,這樹卻長了無數蓬新葉,其中一簇的中心還穩穩生托出這朵花來。
這完全是無視時序的樣態啊。
但,這是為了什麼? 我猜,是因為八月初的蘇迪勒颱風吧,東海校園的植被覆蓋圖,在那之後大概就可以重畫了:各處林木倒斃一片,被風摧折是一個原因,但還有許多是較高的樹木倒下後,壓垮了附近低矮的樹種,以致已死的、瀕死的、撐住不死的,一同交錯縱橫在災殃結束後的天空,使得原本熟悉的相思林與校園各處看來一時陌生,無論景觀或抽象意念都有著叢林的殘忍。當時,這株山櫻被將近半棵樹量的殘幹給壓住,我看著它,枝體盡是密密的斷折與扯破的痕跡,一顆心像是被壓進冰水裡,內心都準備給它送終了。可它沒死,以狼狽且頗有缺損的姿態活了下來,因受擠壓和泡水而焦黃的葉子,也漸漸長回原本的綠,但不知道是不是基於部分樹體彎曲的緣故,水分或養分輸送受阻了,造成某種錯誤的生物信號,讓它以為現在是必須把繁衍和生長的機制強制開啟的艱困年代。然而,究竟是不是這個原因呢? 我不能確定,我只知道它既是我熟識的、每年每季的樣貌都細細記下的那棵樹,同時就意義和象徵的層面而言,也不再是了,但它有屬於自己的原因,我,是又了解什麼?
有的時候,一種或許並肩,或許遙望的關心,是:「我要看著你開花、結果,順著時序完美地老去。」但還有一種,我現在毋寧更相信的那一種,是:「我願你盛綻揮霍是意志,即便徒勞或散落,也是自由。」
本文節錄自:《獸身譚》一書,莫澄著,九歌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