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映機倒轉著,沙沙雜音中,人成為時間,而時間陷入支離混亂的情態。
關於金錢的回憶,張愛玲提到那段凝固為龐貝城的時間:「我不能夠忘記小時候怎樣向父親要錢去付鋼琴教師的薪水。我立在煙舖跟前,許久,許久,得不到回答。」這段拉長的沉默一點一點冷卻後,某種程度上形塑了她對中產階級生活的態度:既憎厭又眷戀。
關於金錢的回憶,難堪到只能遺忘,卻難以忘記。我曾在麵包店特價拍賣時,擠在瘋狂人群裡拋出十元硬幣,店員扔給我一個麵包。在寒冷骯髒的街頭,我大口吞嚥,兩三口就吃得精光,揩掉嘴角的麵包屑,滿足又有些羞慚,因為心裡沒有湧生足夠分量的恥辱感,當時不知道,往後還有很多機會體會這種感覺。
中產階級生活,是走進咖啡店控制聲音不顫抖地點一塊蛋糕和一杯拿鐵?或是滂沱大雨中能叫得起一部計程車乾爽安坐,不用撐傘等四十分鐘公車困在黏膩汗臭肉體堆中直到被丟到馬路上?或是假裝物質環境就像包裹身體的彈性薄膜那樣合身俐落?由經驗學得的是,錢能買到尊嚴,錢能買到自由,錢能買到青春,但多數時刻我們是賣家而非買家,而且是血流成河的消耗。
張子靜《我的姐姐張愛玲》引胡蘭成語,提到張愛玲在給他的訣別信中附了三十萬元,她寫劇本賺的錢。胡書中談及張的文字,以女子角度看來,多數是謊言,唯有這裡我覺得很真實,她愛人的方式。
本文節錄自:《當我參加她外公的追思禮拜》一書,廖梅璇著,寶瓶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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