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淮終於展開了全新的人生階段,享受著與李安、兒孫們的共處時光,這也是他多年來頭一次可以沉澱心靈,與李安一同回到美國,和科州還有各地多年未見的好友們碰面;接著元淮還展開了世界之旅,與李安和科州好友們巡禮了歐洲多瑙河,一路和丁文、孟海瑞等知己朋友們在各個所到之處談笑風生,還和齊丕建一家人去非洲旅遊。但病魔是無情的,二○一四年夏天,元淮感受到癌症復發的症狀,頭痛欲裂,而且左耳聽力喪失。聯繫成佳憲醫師後,元淮準備回到台灣,再一次與癌症進行抗戰,然而這次復發的症狀跟力道,讓他心中更加不安,擔憂這次無法再像以往那樣順利地康復。
返回台灣那天,齊丕建與齊彥玲送元淮與李安到機場,元淮在路上還脫口而出:「這次開刀會有三種結果,死亡、腦死或康復。」彷彿心有所感,到了機場離境大廳的入口前,他異於平時,默默地站著,認真地對齊氏夫妻揮手道別了數十秒之久,才在李安的陪同下,漸漸消失在人群中。
回到台灣,在台大進行一系列檢查後,發現是之前發生腦癌的位置又長出惡性腫瘤,成醫師建議:「可以動刀就動刀,至少值得一試,藉此延長壽命。」這一次元淮明顯較往常不同,在開刀前認真地向家人交代,他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該如何處理。黃慧美也一如往常地陪伴在一旁,替心急的李安打氣;但是這一次手術,因為腫瘤長在相同部位,前一次手術已經取下了相當範圍的大腦保護膜組織,導致了非典型腫瘤、非固定形狀的險惡處境,困難度相當高。
在經過漫長的等待後,一家人所面對的卻是手術失敗的天大噩耗,不但未能完全切除腫瘤,在過程中還造成部分神經系統損壞,這不僅代表接下來癌症會更快復發,而且復發後也沒有再開刀治療的可能了。因為腦細胞受損,元淮失去左臉的控制能力,在一位能力極佳、心地善良的看護陪同下,元淮與李安回到台北住處,開始了緩慢的復健過程,希望至少可以恢復到有辦法搭乘飛機返回科州的家,在幽靜、如世外桃源般的舒服環境中走完最後一程。
在復健的過程中,元淮選擇以鬥士的姿態走這一段路,因為動刀過程中對臉部神經的傷害,造成吞嚥困難,但堅持不插胃管的他,辛苦訓練自己以右邊的口腔取代、輔助左邊,雖然進食時經常被嗆到,咳嗽到幾乎要窒息,但他仍是不肯放棄,後來在瘦了五公斤之後,終於能夠正常飲食;他也訓練自己行走的能力,至少在家裡或公園時,不要過度依賴輪椅。
自尊心強的左元淮,選擇了和母親一樣的方式,在與世隔絕的寧靜狀態中,於家人的陪同下走過人生最後這段路,不再希望和朋友們見面的他,期望好友們對於自己的記憶,仍是過去那怡然自得、自信穩重的左元淮。
對癌症與人生的思索
左元淮在養病的過程中,對於人生三個階段,從求學的生存階段、進入美國國家再生能源實驗室的創造階段、再度回到生存階段的現實階段有了新的領悟,他不希望深入討論臨終前的內心感想,卻以他自己的方式面對現況:「現在的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休息,我六十六歲,活得夠久了,也已經要走到終點了,在離開的過程中,我確實感到哀傷,但這就是人生,人生下來,終有一天要走,我又能說什麼呢?死亡是人生的一部分。」
元淮的體力、精神稍微回穩後,在台北過著相當規律的生活,除了李安外,妹妹元鸞更是天天在下午陪著他,於住家附近的大安森林公園散散步,早晨則是由李安陪同,遊走於台大優美翠綠的校區。元淮每到台大校園內,便會走上個幾圈,在最愛的迎曦湖畔,看著水面上划水的鴨子、候鳥,及周遭各種鳥兒和水裡的魚群,觀察眼前那生生不息,輪轉中的大千世界。
元淮對於癌症的態度就是不要談到癌症,他認為癌症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沒有什麼好說的,與許多臨終者不同,他並沒有在這段期間藉由燃起宗教信仰尋求慰藉,抱持的是「未知生、焉知死」的態度,想著:時候到了,我就得走,這世界上有基督徒、佛教徒、回教徒乃至像我父親這般佛道不分的民間宗教信徒,這些都是所處環境的產物,世界上到底有神還是無神?神又是什麼呢?我又能說什麼或做什麼呢?有沒有神我當然好奇,但現在的我怎麼會知道呢?自然也無從說起我相信什麼神了,有可能神就是一股能量吧。
對於李安而言,生平再也沒有比這一段更難走的路了,看著景仰、依賴的另一半,生命慢慢凋零,她所面對的不僅是失去摯愛的痛,同時還必須呈現最堅強的一面,打點照料元淮的生活起居,為此她還上了一門關於如何面對失去親人的劇痛,以及照護臨終者的專門課程。
在離開前的這段時光,元淮在精力比較好時,便會回顧自己的人生,並在想到不同人生時期和經驗時,反映出一種回顧人生旅程的快樂,而除了經歷的回顧,元淮最在意的還是由茂迪經驗中所悟出的「台灣經濟轉型窘境」,乃至台灣未來該何去何從的心得,對台灣前景感到擔憂罣礙的他,最後的心願就是可以分享這些離別前的感想。這就是左元淮,到了最後一刻,他心心念念的還是台灣這片他深愛土地的未來。
隨著身體狀況愈來愈不好,元淮的話也漸漸變少了,他不時還是會想到未來,說道:「我其實也好奇癌症會怎麼發展,它會慢慢地擴散嗎?還是會很快……活著就是必須面對死亡,我目前還活著,當然不想死,也沒有理由現在就離開,但若我能活得更久,我該做什麼呢?我應該要推廣太陽能嗎?我不知道,我應該要全力支持兒子們的事業嗎?快樂是什麼呢?我會去餐廳享受美食嗎?或是登山?我那天看到電視節目介紹山脈成形的過程,關於水晶、石頭以及地形的成形,關於地球的改變,山、地震,地形,美洲大地,我想到,或許我到了科州後應該成為業餘地理家,我有不少朋友都對這方面很有興趣,應該加入他們嗎?又或是……我可以買台新車,我看到最近的汽車廣告,新車看來很不錯,安全性能也大有提升……或許我應該多陪陪家人,陪兒子們、伴著李安及孫子們。」
元淮補充:「放下,從來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在人生的這個階段,早已不想成為什麼大人物了,我不需要成為張忠謀,我對我的人生感到滿足。人生就是階段組成的,我想到張國恩寄來的與兩位稚齡孩子的相片,現在他們看起來還很可愛,但終有一天,他們會成為青少年,或許就不會像現在一樣聽大人的話,可能還會說:父母到底在說什麼啊! 會變得更為獨立,父母親必須要調適,這就是人生,一個階段接著一個階段。」而元淮這時所面臨的也就是這樣的一個階段,最後的一個階段。
留下耀眼身影在人間
對未來感到未知,但能成功扶植台灣的太陽能產業並令其開花結果,左元淮感到相當自豪。這就是他的人生,盡其所能努力過了,除了快樂、充滿愛與溫暖的家庭和朋友們,元淮覺得自己的人生就像是一場夢,早年離開故鄉,踏入新世界,最後又回到台灣,一手打造茂迪光電。
左元淮回憶道:「我們像最親密的朋友一樣努力過,朝著共同目標前進,有時候我會回想起那一段在南科的時光,驚覺當時我並沒有多想,但事後回想時才感到:哇!那些真是好日子啊!」這時,元淮認知到,原來茂迪也不過就是一段過程,一段過去帶給他與公司同仁快樂、歡喜的歲月,但原來茂迪並非是自己的孩子,因為如同太陽能界所有一起努力的前輩一樣,他的孩子是太陽能,而他的任務已經告一段落了。
在抵達美國後,元淮的體力和精神持續衰弱,和元淮感情最親近的元鸞也飛抵美國,把握與哥哥相處的最後一段時間,並協助李安打點哥哥的生活起居。大多數時間元淮都在二樓臥室休息,偶爾到樓下吃飯時,他會靜靜地看著門外那些偶爾穿梭在空中的高爾夫球、遠方山丘下的小鎮,或是後方那壯闊的群山。李安還到附近的寵物用品店,買了許多鳥兒、松鼠和野兔的飼料撒在客廳前方的小菜園裡,元淮每日就在這些山林鳥獸的陪同下,看著眼前瞬息萬變的眾多小生命,有時看到鳥兒和小兔子、松鼠的互動,還會默默地會心一笑。
在家人的陪同下,他也前去參加了次子克太的婚禮,那時的體力只足夠靜靜地陪伴家人,一切如行雲流水般在他眼前逝去,唯一不變的,是他正朝著不遠的終點前進,心裡知道一切都要在那未來的寧靜中成為過去,但他確信,他所留下的,會是一首優美、嘹亮的曲子,希望留給親友的,是他人生旅途中所留下的回憶和價值,也藉著他的傳記故事,抹去些許離別的傷痛,在左元淮的人生旅程中再見面。
本文節錄自:《開創新能源時代:台灣太陽能教父左元淮的傳奇人生》一書,葛斯柏著,天下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