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阿圖的小說「鐘聲二十一響」風靡一時,書中描述台大自由浪漫的學風,曾讓許多青青子矜嚮往不已。習慣了那樣的開闊,對於台大人而言,二十一響的傅鐘,就和早春的杜鵑、夕陽下的椰影一樣,只是自由空氣的一部分,並不算什麼奢侈的享受。
以繼承北大自由開放的五四精神為志,台大在傅斯年校長堅持維護學術自由下,奠基較其他校園獨立自主的學術傳統。台大畢業的校友,若是回想在杜鵑花城的四年,總不忘提到台大自由得近乎放縱的學生生涯。
自哲學系畢業已二十四年的邱義仁坐在民進黨中央黨部的辦公室內,靦腆地笑說:「老實說,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畢業的。」在這個言詞銳利的新潮流系大將、民進黨副秘書長看來,念台大最大的意義是「蹺那麼多課,還可以畢業」。
自由,部分是因為上課不點名,學校對學生的限制也少,老師較不苛求學生。在台大,到畢業都還沒碰過班上同學或系主任,並不足為奇。旅美作家劉大任回憶,直到當兵,才赫然發現軍中有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原來和他哲學系同學四年。
台大就是這樣,學生和校園也疏離也接近,沒有壓迫感。可以做四年孤獨的遊俠,浸淫在書堆實驗;也可以海闊天空參與社團活動或社會服務,不必擔心畢不了業。
即使在五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言論、教學被當局嚴格監控的台大,也出現大批學生擠在教室外走廊、坐在窗台上聆聽哲學系老師殷海光「煽惑反動」演講的場面。以「野鴿子的黃昏」一書傳世的醫學院學生王尚義,還在校內放鞭炮歡迎他。同學間私下會傳閱雷震的「自由中國」,臧否時事。
包容各種怪人
經年埋首書堆準備聯考的高中生,一進台大就會感受到莫名的解放。化學系畢業的中研院化學研究所所長周大紓體會,在台大上第一堂課,還想起立敬禮,第二堂課可能就準備蹺課了。
性質多樣的三百五十幾個社團,更強化自由多元的校園文化,不少人花在社團的時間,還超過在課堂教室。
因為經過聯招篩選,台大學生應付功課得心應手,所以「有時間可以惹東惹西,讀讀閒書」,邱義仁戲謔地說,行有餘力,就去參加國民黨的覺民學會,或是異議社團大學新聞社、大學論壇,再不然就泡在藏書一百五十多萬冊的圖書館裡讀書。
開放的學風讓學牛盡情發揮個性,不受封閉的象牙塔壓抑。台大書多、社團多、怪人更多,有的學生不顧功課被當,忘情投入社會運動;有人整天蹺課聊天,一樣考最高分;有的教授一年四季穿短褲上課,不修邊幅。「各種怪人在台大都可以被包容。」流行病所教授金傳春特別珍惜台大多元活潑的校園采風。
叛逆反抗的野百合花,能在台大沃土自由爭妍,這種無拘無束的學風,孕育出台大人最突出的社會性格--反權威。
近代台灣許多重要政治案件也都離不開台大。二二八事件中,文學院長、台灣第一位哥倫比亞大學文學博士林茂生與部分菁英失蹤;民國五十三年政治系主任彭明敏師生草擬「台灣自救宣言」,因涉嫌叛亂遭逮捕。十年後是十二位教師被解聘的哲學系事件。之後,美麗島事件涉案被捕者(林義雄、陳菊、呂秀蓮、張俊宏等)及事後大審時的七位辯護律師,都是台大法學院校友。
這些政治案件造成台大一度荒涼的校園氣氛,哲學系與政治系長期被嚴格控制,至今仍被學界喻為較保守的兩個系。但前仆後繼的反對運動,卻立下台大校友的反抗傳統,與致力社會改造的精神。
「台大是台灣民主運動的種子。」參與民間反核運動的物理系教授張國龍分析,台大人本土意識濃厚,改革理想性同,鼓湧出台灣民主政治的巨浪。
台大人的反權威傳統也不只限於檯面上的法學院師生,四十七年歷史的醫學院亦不遑多讓,台灣新文學之父賴和、民主健將蔣渭水,都是台大醫學院貢獻台灣民主的先驅。海外台獨也幾乎清一色為台大校友,歷屆台獨聯盟主席,多是校友名冊上一員。
而經過聯考、社會集體的肯定,自視甚高的台大人,在自由校風薰陶下,更有一種睥睨眾生的英雄意識。
「台大學生很有貴族氣。」一位大學念師大、研究所考進台大的文學院學生評論。台大校園裡瀰漫英雄崇拜、個人主義的菁英氣質。師生在各種運動集會,都強站在最前面,獨領風騷。在台大,要選出名孚眾望的校園領袖,並不容易,因為「台大人誰也不服誰」,一個電機系學生意氣風發地說。
自認是菁英中的菁英,台大人也特別標榜獨立思考,要帶頭進行改革,做抗爭英雄、學運領袖。各種抗衡體制的學生運動,曾以台大為主流大本營;保釣風潮、國會改革等重要學潮,都先在台大拉開戰線,冉蔓延到其他校區。
社會風向球
七十五年台大學生發動「自由之愛」運動,將學運從校園帶到杜會,要求國會全面改選。而後,以台大學生為首的中正紀念堂學運,在總統接見學運領袖、同意召開國是會議告終。
心理系主任黃榮村分析,以「社會良心」自我期許的台大人,經常是跑在時代之前,一些政革都由台大人先喊出,就像是社會實驗室,各種思潮先在道裡接受試煉,台大成功了,其他地方只要跟著台大人走,阻礙就比較小。校長民選、軍護課改為選修,即是明證。
自詡「建設台大為自由思想堡壘」,台大人不怕爭議,全國第一個男同性戀社團、台語文社在台大成立,公開倡議台獨理念的建國俱樂部在去年大膽組成。大學法制定、四一0教育改革委員會、廢除刑法一百條等重要議題,也由台大師生推波助瀾。
師大畢業的教育委員會立委翁金珠肯定,台大是社會的風向球,在社會、政治、教育改革運動中,台大人都沒有缺席過,「社會走向是跟著台大人走。」
好強爭勝是台大人的另一特質。有一批大學老師曾私下煮酒論各校學生,他們歸結,學生能力其實相差不遠,但台大人「第一」慾很強,好勝心切,意志力堅,不容易服輸。
在立法委員評鑑中經常名列榜首,強調永遠考第一的陳水扁,就是台大人好強求勝的最佳寫照。
有趣的是,凡事要第一的台大人在政治舞台上也絕不屈服,重複「不成王,寧為寇」的劇本。被層峰賞識或有心進行政機構的,就平步青雲進入威權體系挑大梁;抑鬱不得志或堅持理念的,就跳出體制,成為反對派政治領頭人物。這種台大校友的「恩怨情仇」,無疑強化政治台大的戲劇張力。
在學校或在社杜會,「做第一」的壓力一直罩在台大人頭頂。學生九成以上來自明星高中的頂尖學生(每三個台大男生有一名畢業於建國中學),有不少是從小到大沒有考過第一名以外的資優生。
有人說台大人對「第一」有不健康的狂熱,物理系曾有一個總平均第一名的學生,因不是每科都拿最高分,鬧著要自殺。而為確保永遠第一,台大學生也被認為心眼小,很會讀書卻不願把所學分享別人。
正因為一直是第一志願、天之驕子,一般印象中的台大人,也有主觀固執、孤芳自賞、不把人放眼裡、排他性強的傾向。一位哲學系教授剖析,李登輝總統固執驕傲的學者氣質,就「很台大」。
事實上,自由開放的校風就像利刃的兩面,中央大學一位系所主任就評析,台大人有「自己最好、聽不進別人意見」的毛病,往往過於個人主義,太強調自由,而缺乏自律。功課沒顧好,卻過分熱中社會運動,反省能力較低。
對台灣貢獻不多
自由慣了,也讓各自為政的台大人如一盤散沙,欠缺團結觀念,在各領域,台大校友較難形成同心圓的勢力,「台大人很散,所以團體力量也分散許多。」校友謝長廷坦承。台大校友會始終難產,發出去的問卷乏人回函,要把台大人集合起來,困難重重。
而自詡有理想性格、敦品勵學的台大校友,操守品德卻不見得總是高人一等。一位政府高層官員痛心地說,過去司法界嚴重貪污受賄的法官律師,多半出自台大,「實在今人不能想像,這麼優秀的人才怎麼可以貪污?」他疑惑不解地問。
社會對台大人更是愛深責切。曾任經濟部長的趙耀東,十幾年前就痛責台大人占用國家最多資源,卻「對社會沒有貢獻」。
十幾年後,退出行政體系的國策顧問趙耀東指責口吻仍不減當年:今日三黨政治人物全是台大人,但行為偏差,不足為民表率人口灣最高學府對台灣本土奉獻不多,「這才是台灣的悲哀。」他重敲桌子激動地說。
由於出國風氣盛行,四分之一的台大畢業生出國留學,且大都一去不歸。「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的俗諺,就說明台大人國家責任感淡薄的過客心態。台大一項調查顯示,有九成學生打算出國,但願意回國的比例不及半數。
人才留滯國外或往政界學界發展,一位財經主管就從經濟觀點批評,台大校訓是「愛國愛人」,但台灣有今天經濟實力,大半靠其他學校畢業生努力,台大人對產業界、技術提升的貢獻反不如成大、交大等學校,「今天在企業界為台灣爭氣的台大人有幾個?」他反問。
誠如校長陳維昭體認,台大人領導慾望較強,喜歡做主管,即使為人屬下也不會是乖乖牌。台大人自負、喜歡指揮他人、不合群的特色,在校園可以被接納容忍,到社會工作就不一定無往不利。
有些企業主聲明不歡迎台大畢業生,因為台大人自命不凡,做事沒恆心,三天兩頭換工作,不容易管理。
大眾電腦一位中級主管表示,企業任用人員時,並不會特別青睞台大人,因公司需要忠誠度高的員工,台大員工經常有過客心態,心不在公司,「台大的人我留不住。」這位私立大學畢業的主管說。
考選部長王作榮從公職經驗中分析,台大人能力好,卻不安於位,老想往上爬,不像其他大學畢業生腳踏實地、安分守己。
而今天的台大人也漸有不同面貌。中文系教授梁容茂感慨萬千地說,校園內功利主義、自我意識抬頭,學生不再像過去那樣,對學海知識有熱忱傻勁,選系選課都以出路好壞為依歸。以前學生辦的是演講、讀書會,現在則是舞會、烤肉等康樂性節目,理想性格逐漸淡薄。
政治觀察家預言,台灣二十一世紀的領導人可能還是由台大人擔任,在講求團隊分工合作的大趨勢中,重個人、輕團隊的台大人,將會領航出什麼樣的台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