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良師:
認識你之前,我就時常能捕起魚隻,但如何做餌下鉤,仍需要人指引。
你在彩排室裡指導我們的言語,絕大多數是人生箴言。你說:「已經過去的,就要放手。」還有,「知,而後行。」還有,「別指望回應。」
共同彩排的第一週,有次在外頭休息,你問我,在睡不著的夜裡,我的角色會做些什麼?我喋喋不休地羅列出我覺得超級有趣的想法,說:「我覺得呀,她這種人就是⋯⋯」我繼續說下去,但話中的什麼令你抽動了一下。你的臉十分貼近我。我仍記得,在庭院中彼此身體朝向的方向,以及當下的一切。你翹起那根指頭,總是用那根食指示意,在胸前打著小小漩渦,像個孩子在揮舞指尖上嚼過的口香糖,或是在上電視時,那頭戴耳機示意你「住嘴」的那個人。雖然從來不明白那手勢的意思,但我總覺得這姿態十分可愛。以男人而言,你的手指算是小,幾近細長,膚色卻黑黝黝如海盜一般,如波起伏的黑長髮散發出異國的性感氣息。我如果是在巴黎或佛羅倫斯遇見你,在自我介紹之前,我肯定會先問你是否會講英文。
我一路漫談,你微微頷首,待我說完後,你說:「嗯哼?那樣就夠了嗎?但我會特別注意,不要把人看作『這種人』。」
我的手搭在磚牆上,傾身細聽你說那些我自認瞭解、實則不然的事物;我並沒有真正體悟,也不懂得如何尊重,因為從沒有如你這般
權威的人士,向我剖析其中精要的義理,但只需要你為我解說一次,我便能將之視為頌歌。在我眼中,你拿著石板手持火炬,提醒我,每
個人都糾結著無數矛盾,世上沒有所謂「這種人」。
相對於其他人而言,我們擁有過許多時光相處。多年後,我自覺遇到瓶頸需要協助,打電話請你過來看看。由於你身體太過虛弱,無法在表演結束後,爬上後台階梯,所以我便去你的座位找你。雖然起身很費力,但你做到了。你說,我想我知道問題出在哪了,因為,你一直說肚子餓,但面前就擺著甜甜圈,你卻沒有吃;你一直說很冷,卻脫下外套丟在地板上。
這些道理如此基本又明顯,我反倒視而不見。我真想踢自己一腳,但你令我大為振奮,巴不得立刻改掉我的愚蠢;於是我回到這齣戲劇,擦淨石板,把最簡單的需求奉為圭臬,而且貫徹到極致。我舔淨手指,不放過甜甜圈的最後一點殘渣,吮得精光,好像它們是五星級甜品;我把餐巾紙放在嘴巴前抖呀抖,以免錯過任何碎屑;我數著零錢包裡的每分錢,反覆檢查這些硬幣是否完好,確認能否再多買一個甜甜圈。我把自己深深埋裹在厚重大衣裡對抗嚴寒,三分之一的臉都隱沒在衣服底下,雙手一直放在口袋裡,並且死賴在椅子上不動,直到房間終於變暖。脫下大衣的那一刻,我彷彿破繭而出。這些基本要點,深植於人類生存的本能,賜予我全速奔馳的內在力量。在沉著穩定的外表下,我能聽見自己的引擎呼嘯,迅即到位。
從你口中說出的這些道理,看似簡單不過。可如果換另一個人來解釋,卻不及你渾身的魅力與內涵深厚,這些道理或許將輕易被忽略。你所說的話,起初有些讓我無法瞭解,有些甚至永遠無法明白。不過,無論如何我都相信你。談到戲劇,你散發出無可爭議的神聖。麥克到醫院探訪你時,見到你坐著輪椅被推進加護病房,他嚇了一大跳,伸出手來輕聲問說:「你還好嗎?」你挑了一下眉毛,嗓音甜得彷彿可以倒在鬆餅上:
「嗯,很明顯不太好。」
在那個年代,對愛滋患者而言,進加護病房形同宣判了死刑。我猜,那一晚,有很多人都聚集到你房間。凱文和你母親在與醫生談話,黛比坐在你床畔,告訴你今天發生了什麼事,轉移你的注意力,以減輕恐懼。黛比注意到,你開始模仿她。像是,她剛講完「莉莉要從德州飛來」,你隨即重複。她如果說了「羅夫在公園裡惹火了一條狗」,你也一字不差地複述。你模仿著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既累又怕,不明白為何,為什麼你要語帶諷刺地折磨她?明明時間所剩無幾了。她忍住淚水,強作淡定地問,你為什麼學我說話呢?是我的話讓你不開心嗎?
你輕輕地回答:「不,我在嘗試留住你的音韻,我想留住你的氣息。」
你想要隨身攜帶另一個人的節奏。因為終有一天,你不得不放開他們的手。你帶走字裡行間的間歇空白。你知道帶不走摯愛的聲音,只能將其遺留在身後,因此帶走每一次的停頓。
她坐著、說著,你則複述著。我想,你知道什麼才是真正的永恆,而什麼才能留在手中吧。
本文節錄:《致親愛的你》 一書/ 瑪莉 ─ 露易絲 ‧ 帕克 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