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寫在前面
人必須要從歷史的灰燼中重生,人必須要從意識型態中破繭而出,人更必須要從悲情自憐的死胡同中跨越。
這正就是「新」台灣人誕生的背景。新台灣人的出現,帶給了危機四伏、共議缺乏的台灣社會一個新的契機。
他們命運共同的基石,不再局限於同一種方言、同一個省籍,更在於同一種文字、同一個文化「同一個血統,甚至同一個夢想。
對這些「新」台灣人,事業成就超越了歷史悲情;自我作主超越了委屈求全;族群融和超越了省籍情結。
他們注意的焦點,是對準二十一世紀。過去四百年的歷史,引不起他們的激情及抗爭。
有自信的「新」台灣人,毋需靠歷史事件求取同情,更毋需靠挑撥省籍求得出頭。他們相信社會正義與社會公平,才能帶來持久的社會安定與社會和諧。
他們大都避過了戰爭的傷痛、恐怖與死亡,他們幾乎沒有痛可以說,沒有恨可以洩,沒有狠可以發,沒有仇可以報。
他們大都是一九四九年以後出生的一代--除了台灣人,還有外省人的第二代(或者他們更認為是本省人的第一代)。這一代人不同於上一代的最大習性是:喜歡往前展望,不喜歡往後回顧。
他們追求經濟成長,但更要社會進步;他們追求生活水準,但更要生活品質。
在他們的血液中,除了務實,更有夢想;除了奮鬥,更懷驕傲,
(二)有「新」經濟人,才有「新」台灣人
沒有經濟人的努力,台灣經濟就不能起飛。當創業的第一代經濟人躍升為「新」經濟人時,台灣經濟才出現了脫胎換骨的曙光。
當老台灣人穿越了歷史隧道,再重見藍天時,這一遲來的鼓舞,正就為後繼者開闢了一個新天地。沒有經濟人的貢獻,就不可能有老台灣人的出頭,更不可能有「新」台灣人的出現。
沒有「新」台灣人的出現,台灣就跳不出政爭的旋渦,就跳不出小格局的束縛。
五年前,我曾寫過一篇短文,為適應劇變世界中的「新」經濟人催生(見「高希均文集I」頁二0一~二0六)。在文中,我敘述第一代經濟人的經管模式是:生產偏重勞力密集、產品偏重抄襲與模仿、用人偏重家族、財務偏重利用法律邊緣的漏洞、與員工分享利潤的念淡薄、對於污染防治疏忽。在勞工意識、環保意識、消費者意識高漲聲中,在自由化、國際化、民主化的步伐加快中,第一代企業家必須要徹底地修正觀念與做法,變成一個與時代同步的「新」經濟人:不再以低價格求訂單、不再依賴政府求保護、不再在法律邊緣經營求利潤、不再漠現公害求生產、不再只用家族求發展,此外,「新」經濟人必須重現研究與發展,發揮企業良知、善盡社會責任。並且樂意與員工分享利潤,與社會共創進步,
(三)「新」台灣人的出現
有了這種格局的新經濟人,台灣才能跨進富裕社會的殿堂。可是,經濟只是國家運作的一環,台灣今天所面臨的最大挑戰,不是經濟的,而是非經濟的,正在這關鍵時刻,近年來本土意識飛揚的台灣社會,出現了一個新的族群;「新」台灣人。這群新人類帶給了今天紛爭不斷的台灣社會一個嶄新的展望。
我們歡迎「新」台灣人的出現,正如久旱之逢甘霖。上月遠見一00期即以「新台灣人」做專題。文中指出:「從孤懸海外的移民領域,變成僻處邊陲的殖民,再躍升為舉世聞名的富裕之島,台灣人豐富的歷史弔詭經驗,在抒發了悲情之後,逐漸昇華為「新台灣人」的思維方向。」
五年前,對「新」經濟人提出了冀望;現在,對「新」台灣人,我有更懇切的期望。
(四)「新」台灣人的自信
「新」台灣人不僅是務實的經濟人(如王永慶),也是理想的文化人(如林懷民);不只是胸懷外國科技(如李遠哲),更是要立足本土(如施振榮);不再局限於小我的成就,更是在共創大愛(如證嚴)。
悲情歷史可以變成抗爭的火種,也可以轉化為向前奮鬥的動力。
「新」台灣人的最大特徵,不再自憐於歷史捉弄所帶來的悲情與委屈。走出了這一層陰影,就更能發揮目己的長處,看清自己的缺陷。
「新」台灣人的共同分母來自於教育普及所帶來的自信。在人生旅途與事業發展上,可以「瀟灑走一回」。他們伸展的舞台再也不限於台灣,他們小我的成敗,完全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們擁有了免於恐懼的選擇,他們也正在盡情發揮這種自由。
「新」台灣人正在逐漸擺脫「移民與流民」中蘊藏的狠、自私、機會主義、西瓜靠大邊……的性格;代之而起的是要講求一個民族得以綿延的「信」與「義」。「新」台灣人也正由內向外地將島嶼性格提升為海洋性格--包容、寬大、擴張、開放。
「新」台灣人也正在努力走出被吞併的恐懼,「不睬政治、只重經濟」的順民性格,以及「可憐台灣人」的牢獄情結;代之而起的是自我肯定、自我表現、自我作主。
「新」台灣人認同台灣命運共同籠的訴求,也認同在當前統獨之爭中「維持現狀」。
「新」台灣人的理念中,已釋出了排他性,吸收了族群融合的包容性。
(五)發展的舞台在未來
「新」台灣人之有別於其他的台灣人,是在於他們所擁有的新觀念、新態度、新做法,以及新視野。
他們跳出了悲情的舊框框,昇華了自憐的心理障礙,超越了心中的不平之氣,看清了發展的舞台不在過去,而在未來。
他們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理性的、前瞻的、有愛心的。
他們不一定參與政治,但關心本土的公眾事務;不一定有高所得,但富有理想色彩。
他們同樣憂慮官商勾結、土地炒作、社會紀律喪失、政治人物腐化……。
對「新」台灣人而言,來到台灣的先後次序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認同這片土地、熱愛這片土地。由熱愛本土,再放射出往前看、往外看的力量,正是「新」台灣人的國際觀:立足本土、放眼世界。
對世界村的嚮往,克服了島嶼心態的狹隘;對「只有一個地球」的認同,激發了強烈的環保意識。他們的關懷層面再也不限於台灣,他們的發展空間再也不限於本土。
如何與大陸十二億人民相處,對「新」台灣人是一個不確定的因素。絕大部分的新台灣人可以認同歷史中國、文化中國,甚至也投入了經濟中國的拓展,但無法認同當前共產中國下的政治體制。林洋港先生的話也許最值得深思:「不可獨,但不能急統。」 我個人認為:在當前台灣沒有獨立的本錢、大陸沒有統一的條件下,最實際的辦法是透過文化、學術、新聞、貿易、投資等的交流,營造一個相互信任的環境,增進彼此瞭解,讓時間來做一個最好的裁判。與一些意見領袖一樣,我贊成兩岸高階層要儘快展開對談,避免任何帶來災難的誤解。
(六)左右命運的新主人
在台灣二千一百萬的人民中,有多少是「新」台灣人?沒有人知道這個答案。「新」台灣人不以年齡、性別分;不以地區、宗教分;不以省籍、黨籍分;不以學歷、職業、所得分。但有一點可以肯定:「新」台灣人愈多台灣愈有前途。
「新」台灣人還沒進入今天權力核心,但無可避免的,他們會是今後台灣求發展的主流。
奈思比在「全球弔詭」一書中指出:「處於多變的時代,許多事物已到盡頭,許多事物才剛開始。」
老一代台灣人的意識型態已到盡頭,帶給台灣新希望的「新」台灣人剛剛冒出來。
「新」台灣人深知:轟轟烈烈的一生,不是重演歷史劇,而是要改寫充滿台灣生命力的新劇本。
他們是悲情不再的務實者,更是左右台灣未來命運的新主人。
這些「新」台灣人到底在哪裡?他們事實上就出現在你我的前後左右,他們就是無數的你與無數的我。
(一九九四、十、二 美國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