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愛吾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是從小就深植在文化土壤的意識,然而這個尊師重道的傳統倫理,卻在最近一連串校園衝突中,分裂出不同的面貌。
教授對學生性騷擾,學生殺老師;老師控告學生,學生開記者會抨擊老師。從小學到大學,各式紛爭尖銳的校園事件,如水面的浪花衝撞一向寧謐無事的象牙塔。
不久前,東吳大學學生因侮辱師長遭開除,號召同學聲援「要真理、不要倫理」的抗爭,師生互不相讓,殘酷地剝開校園緊張對立的真相。同時,文化大學美術系學生為抗議系主任專權,倡議罷免系主任,不惜絕食、下跪,師生互控,鬧到水火不容的地步。
觀念劇變
一幕接一幕的控訴爭執,直指校園倫理變遷的核心:在選擇的過程中,尊師重道的人倫觀念已經不是考量現代化師生關係的第一順位。
像是禁錮在幽邃中的古堡突然敞門,校園社會化的烈陽激化了師生向來平和的關係。「師即真理」的信念已搖搖欲墜,現代學生已非單純的青青子衿,除了專業知識外,有時學生社會化的程度,比固守在校園的老師還要快。一名教了二十年書的高中老師搖頭說,部分學生在談到社會現象時,還會用教導的口吻對他說:「你太嫩了,這你不知道啦。」
一名國中女老師則又好氣又好笑地敘述,校園中也不乏手提大哥大、腰別呼叫器、儼然社會人士的學生,上課時如果呼叫器響了,學生就若無其事地站起來,揮揮手對她說;「唉,出去打個電話。」
社會情境也鼓舞出校園一波波不平則鳴的浪潮。學生在與師長起爭執時,顯得理直氣壯,且不再是私底下抱怨,而是點了燈挑明批評老師。老師則覺得學生的抗爭是蓄意攻擊,無的放矢。
一些老師更感受到,學生已開始挑剔起師長的外貌,一個女老師下課後被男學生上下打量,當面戲稱「洗衣板」。大學生要年輕女老師化好妝來上課,這樣上課才會有勁,「我化不化妝跟我會不會教書有什麼關係?」一位國立大學女講師強烈反問。
在某國中,上課鐘響後,老師走進教室,發現班上一對男女同學仍在親熱,便要他們各自回座,女同學卻滿不在乎地回頭對未婚女老師說:「妳嫉妒嗎?妳羨慕嗎?」氣得老師瞠目結舌。
還有一個國中生上課時到教室外抽菸,被國文老師指責時,振振有辭地回說:「我不進去鬧,已經是很給他(老師)面子了。」
也因校園社會化,師生情感愈益疏離。一位大學教授大歎今不如昔,他每年一定去看自己中學老師,但現在學生走在路上看到他也不打招呼,一副「懶得理你」的樣子。
「世界變了,過去我們要適應不同的老師,現在是我們要適應不同的學生。」教了七年書的國中女老師雙手一攤,無奈地說。
學生個人意識抬頭
傳統天地君親師的觀念受到現代個人主義的沖刷,也變成遙遠的歷史思想。學生個人意識抬頭,對老師的權威不再無條件地心悅誠服。
從大學校園的反權威運動,可窺見師生倫理大道易轍的痕跡。老師上課內容不合學生胃口,學生立刻書包一收、掉頭就走,要不就是全班同學站起來做波浪舞,以示不滿。
有些學生則對教授死守一本「萬古不易」的講義在學校「養老」,十分反感。學生質疑老師考題年年相同,或外務過多無暇做研究、教學,「這樣的水昆兄(混)叫我們怎麼尊重?」一位國立大學學生不屑地批評。
但是,學生一方面反權威,一方面仍持「君子不重則不威」、老師必須有威儀的成見,讓年輕一代老師手足無措。學生跟師長講話口氣挑釁,態度傲慢,更讓老師覺得尊嚴掃地,深感委屈。「現在學生看到我,就像要打倒的對象。」回國六年、台大哲學系教授林火旺對學生反權威感受深刻,他期待學生「看我像個人」。
自信認真教學的老師則覺得學生總是跟老師要東西,但卻不知感恩圖報。考試不理想也怪老師沒教好,老師好心幫學生補課,學生還在考卷上用激烈士且詞罵人。
校園倫理複雜化的另一指標,是師生間從傳道、解惑逆轉成買賣式的利益關係,學生補習交錢,老師慷慨給分數,雙方關係建構在功利金錢上,而不是情感道德上。
北市一所私立專科學校學生言之鑿鑿地指稱,某某老師在期中考前,以一份考卷兩千元的價碼賣給學生。一名台大通識課教授,在上課第一天就開宗明義對學生說只要交五百元書錢、來考期末考,不管有沒有念書聽課,都可以有八十分。修課的學生覺得老師「很可恥」,還在學校電腦網路上點名諷刺他,但是每學期修這門課的學生還是多達一千多人,原因是「營養學分」。
台大哲學系教授傅佩榮痛陳,打混的老師是由學生縱容,知識變成商品,師生彷彿買主賣方,完全沒有情感或知識崇敬。有的老師甚至覺得,學生是衣食父母,必須取悅他們;學生也覺得是他付老師薪水,他是老闆,不必對老師必恭必敬。
而傳統文化對老師人格過高的期待,也讓師生關係在現代以追逐個人利益為主體的資本主義社會下,產生預期心理受挫的窘境。一名五專生回憶,當他上課聽到老師大談生意經時,突然萬念俱灰,因為「老師不應該愛錢」。
暴力相向
在大學,師生間的緊張關係懸浮在反權威理念之上,在中學則時有師生挼袂相對的暴力衝突。台南市安順國中女老師被學生砍了二十七刀之後,附近學校老師遂成驚弓之鳥,有一名男老師在糾正學生不當行為時,學生回嘴說「老師,你也不怕被砍喔!」還有老師上課禁止學生說話,學生怒而掀桌要揍人。
「老師應該列入危險行業。」任教台南一所國中的女老師陳順(化名)幽默地說,現在她隨時要帶一根棍子,以防萬一。「倚天劍(棍子)絕不能放下來。」一句戲言透著黑色幽默。
一位台北市國中老師對師道不尊的現象感慨萬千,過去老師是最受人尊敬的職業,現在家長、學生、學校一點一滴踐踏身為老師的榮耀。有家長當著全班同學的面甩老師耳光,並教唆學生欺騙老師。老師和學生說話,學生站著三七步,邊嚼著口香糖,還不時把口香糖拉出來,斜著眼看老師。如果班級整潔、秩序最後一名,校長還在周會上公然羞辱老師。
「現在老師不是人啊。」教書八年,這位歷史老師有滿腹牢騷。
除了肢體衝突,學生動輒口出暴言也讓老師坐立難安。當第一次聽到學生用三字經指著她罵的時候,三十歲的陳順腦袋轟的一聲一片空白,不知道怎麼辦。幸好下課鐘聲救了她,她強做鎮定地走回教師休息室,然後趴在桌上大哭。
「我念了那麼多年書,又那麼認真,居然被這些小孩子羞辱,我生不如死。」陳順說到激動處,餘慍未熄。
象牙塔裡風走雲急,弒師案、家長毆師案的發生,讓許多胸懷熱忱的老師心灰意冷,變得很退縮、挫折。不敢多和學生接觸,下完課就走,師生接觸就局限在教室內。
「憤怒、無奈、隨他」就是老師面對師生變的三部曲。
有的心冷失望,大歎不如去賣泡沫紅茶。剛教書時滿腔熱忱,但如今則要不時鼓舞自已多多生火。「以前是豪情壯志在我胸,現在已經被磨得差不多了。」陳順苦笑說。
這些在「師長如父如母」觀念下成長的老師,覺得不被新一代學生、家長尊重。學生背景日趨複雜,師道難為,以前認為的壞學生不過是不交作業、和同學打打架,現在學生花招千奇百怪,根本不是乖乖牌出身的老師可以深入理解。在經過一連串反思後,陳順體悟,過去韓愈所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三大目標,以現在校園的複雜狀況衡量,老師所能做的就剩下授業。
當然,師生變並不只是學生單向的改變。一名同學就力陳師道不尊,老師也應擔起責任--老師收紅包、歧視學生、在外補習兼差,甚至不守專業倫理守則,將學生秘密當笑話一樣洩漏給其他人。「老師也會出賣學生。」一名高職女學生不滿地說。
在杏壇有五十年經驗的內湖高中校長林煇指出,人性化的校園倫理是師生關係和諧的要素。只要對學生有益,老師必須要放下身段。他經常向學生打躬作揖,求他們念書,學生不喜歡他老是穿西裝,他就換成休閒服,「老師角色不是一成不變。」林煇肯定。
為師者彈性調適
對習慣於「有事弟子服其勞」的老師而言,要調整自已信仰多年的觀念,去適應這一代新新人類,並不容易。學生動不動要打倒權威,老師的職業自尊受到挑戰,有的老師碰到學生意氣用事頂嘴,仍「像發瘋一樣」的氣憤,斥為是大逆不道。
政大社會研究所教授顧忠華分析,校園倫理的改變是社會平等化的縮影。過去老師依靠的是身分的權威,今天應該用實質的專業權威取代形式權威。
被學生暱稱為「煇哥」的校長林煇則體會,要有和諧的校園倫理,老師一定要有「寬大包容的心」。每年畢業典禮,內湖高中都舉行師生互丟水球大賽,渾身被學生砸得濕灑灑,林煇也不覺得學生是在「以下犯上」。
而學生也得調整對老師的既定成見,老師絕非聖人、永遠的「萬世師表」,不應對老師有過度人格化的要求。一名學生指出,學生其實還是很敬愛老師,只是不再盲目對「老師」身分所產生的威權光環敬畏。
顧忠華教授深入剖析,現代學生要求被尊重,自由發展自我性格,不希望老師用權威干涉,老師必須用更寬廣的心胸接納學生的叛逆行為。政大教育系教授馮朝霖則建議,校園應建立良性溝通倫理,老師應力求實質權威,取代傳統形式權威,用知識權威來取得學生的認同。
六月中,立法院一讀通過教師只有輔導而無管教權、教師有罷教權,對已經變質的傳統師生倫理不啻將帶來革命性的衝擊。
文化思想家梁漱溟曾說:「教育就是要和年輕人做朋友。」如果師生都存有相互尊重的心,電影「春風化雨」亦師亦友的師生倫理並非是永遠的烏托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