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科學成就由夢想建構,如果把朱經武擺到大環境的架構之下,他也是其中一塊夢磚。揚起全球超導熱的他,原本也是一股物理熱浪中的浮游者。
一九五七年李政道、楊振寧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迅速傳揚國內一波物理熱浪,各大學物理系以第一志願招攬許多優秀的青年。當時在台中清水念高中的朱經武,也在次年加入這條浪漫的物理行列。
時至今日,追隨李、楊懷抱物理大夢的物理學家,或轉行另闢天地,或在學校教書,要成為一代物理宗師的意氣多半消磨殆盡。在那股物理夢潮游出自己一片天的,只有棄理論從實驗的朱經武。
在同輩物理學家中,朱經武因實驗突出成為個中翹楚,但他自謙沒有去做理論,是因為「不是做理論的料」。
「楊先生(振寧)的東西我就是沒辦法做,給我做也做不來,我就乖乖做實驗吧!」朱經武「認分」的哲學,反而成為他在物理界立足的基石。
亂闖的精神
然而,他差一點也像當時大部分學物理的人一樣,跑進理論那一端。剛到加州大學聖地牙哥分校攻讀博士時,朱經武原先打算師事理論大師門下,但同學警告他理論老師太嚴,不如找一個從不管學生的實驗大師馬提爾斯(B. Mathias)。偶然一個念頭,朱經武就這樣踏上實驗這一端。
馬提爾斯是超導的巨人(超導多項溫度記錄由他締造),他的治學風格深深影響了門生朱經武。他把學生丟到實驗室,讓學生從實驗中摸索物理深奧的殿堂。同時,他不拘泥於理論、只相信實驗結果的科學觀念,也傳承給朱經武。
馬提爾斯風格強烈地籠罩在今天的朱經武身上。朱經武指出,不能盡信理論,理論也可以改變,因此,他受理論框架的拘束此一般科學家小。他強調「一個平庸的理論並沒有什麼,但一個平庸的實驗都是一項技術」。他相信實驗結果即是其理所在,其他理論只是做研究的參考。
「有時候,他對理論很不恭敬。」來自大陸的物理學家薛禹益觀察,實驗技巧自成一格的朱經武,在專業限制上較一般物理學者少。
在休士頓實驗室裡,也洋溢著朱經武的「愛迪生風格」,一些實驗器材是他一手去車、焊、設計,「由親手做來學習,這樣才會有感覺。」朱經武從數十年經驗中得到一切自己來的實驗觀念。
薛禹益深一層體會,正因為不受理論約束,朱經武的研究散發出與其他物理學家最大不同風格--有「亂闖的精神」。在專業領域裡他常不按牌理出牌,喜歡「亂看」一些東西,一有什麼發現,很容易就振奮,即刻激發出靈感。他研究材料的項目也不是一般傳統式的配方,專研材料的物理學者蒙如玲透露,如果不是他這種亂闖的性格,有很多超導記錄就創不出來。
相信直覺
從馬提爾斯朱經武學到了實驗的精髓,也學會相信自己的直覺。加州理工學院物理學博士克雷厚形容,朱經武對於看到一種可能的新材料,有一種天分。
談到直覺,經常謙稱自已沒什麼了不起的朱經武並不謙讓,他自信對材料有一種第六感,「有時靈感就來了」,知道什麼元素合起來可能會是超導。
只是,朱經武的直覺並非空穴來風,而是根據過去二十幾年日日夜夜實驗累積出的經驗,他的物理直覺替他節省不少走錯路的時間。
朱經武的日記寫的盡是什麼元素可以做新的超導材料,他也樂意嘗試不同的新東西。「有時候人家會笑他什麼也不懂。」朱經武一位物理界好友表示,但朱經武寧可錯九十九次,只要有一次正確就算成功。
當然,走出迷宮追尋超導聖杯這條路並不一定都平順無風。朱經武坦承,做超導實驗失敗的次數遠比成功多,但他始終抱持每次失敗都是學習的態度。他一直提醒自己母親從小灌輸他的觀念--「即使跌倒,也要抓回一把沙子」,從失敗中記取新經驗。
「從我看起來,每樣事情都很對。」不管在這條路摔跤或挫折,朱經武總覺每次失敗都有意義。
朱經武曾自我剖析,他個性中最大長處就是樂觀,在嘗試一項新實驗時,當別人說這東西不太可能,他則大膽假設這可能,然後再做實驗小心求證,即使最後證明錯了,也是一種可貴的學習。而他的正面思考也對小組成員興起激勵作用,在實驗室大家可以天南地北地討論,不怕犯錯。
「在這裡,wild and crazy(瘋狂)是我們的責任。」一名研究員詼諧地說。
他不因循成規、樂觀好動的天性可以溯源到童年。小時候,隨父親自大陸遷移來台的朱經武,在清水打鳥、抓泥揪,「玩得一塌糊塗」,玩到第一次數學考試只考了七分。考進成大物理系,他不改調皮促狹的本色,他回憶那時玩得雖瘋,但也扎扎實實讀了很多書。
「那時最狂,覺得自己可以做大物理學家。」朱經武搖頭笑看年輕時的自已。
這種能玩會讀的形象,至今仍在五十三歲的朱經武身上。衣著隨便的他,常被誤認為是學生,他會和同事互相捉弄、「吹牛」,也經常和組員打賭,組員都暱稱他為「老朱」。有一次應邀到IBM實驗室,因為皮鞋穿起來不舒服,他就把鞋子脫下來走路。
「他看起來根本不像一個大科學家,而像一個小男孩。」德州超導中心公關室主任蘇珊形容。
諸種行政、人事等紛爭,也好像只在他心門小小繞一圈,就旋轉出去了。現為中心副主任的大學同窗朱唯幹最佩服朱經武的樂觀天性,在煩惱各種現實問題後,他還可以把這些憂慮都忘掉,若無其事地進他的實驗室。
成為一個動見觀瞻的科學家,多少圓了朱經武大學年少輕狂的夢想。有人認為他是受幸運之神眷顧,順利完成許多科學家一輩子想得卻得不到的發現。
不懈的拚鬥
幸運或許是功成名就的臨門一腳,但是朱經武的成功絕不是因為幸運之神的偶然垂憐。
在科學研究的道路上,朱經武對專業領域所花的努力,絕不下於任何一個研究者。從做學生開始,他就一百很勤奮,做實驗連續二十六小時不睡覺,一天做出二十幾個樣品。研究超導二十幾年,他從來就是一星期工作七大,一天十幾小時。
成名後,朱經武並沒有耽溺在繁華聲名,忽略學術研究。專研超導理論的何北衡博士指出,在美國,大牌教授花在實驗室的時間很少,也不再做實驗,對於實驗室的進度不一定全盤瞭解。相較之下,朱經武不管多忙多累,仍盯緊實驗室的各個細節,實屬難得。
每天七點多到辦公室,朱經武第一件事就是進實驗室去看data(數據資料),找小組成員談,從機器使用到物理現象,他都很詳盡地和組員討論、發問,從問題中解讀實驗結果的意義。
他領導的小組每年發表三、四十篇論文,多半由朱經武執筆,有時他在外地參加會議,也會打電話可實驗室,由他念一句,組員寫一句,這樣把論文寫出來。
和他一起突破、同時也是他學生的高理,對朱經武永不懈怠的拚鬥精神感受特別深刻。不管成名前成名後,朱經武都是數十年如一日,中心裡工作時間最長的也是他。受他激勵,小組成員在十年內幾乎也都沒有休假,一天工作十小時以上,實驗一個接一個,不稍停歇。
「我沒辦法放得下實驗。」朱經武一句話,道盡他對實驗工作難以言喻的熱愛。他曾經和家人一起到法國度假,結果一通電話到實驗室,「實驗室有消息」,他便丟下家人,一人趕回休士頓。
「只要他不在,我們一定可以預期有電話。」研究員蒙如玲記得,即使是三更半夜,朱經武還照樣打電話來催問進度,並指示進行方向。朱經武經常是一回到機場,就立刻直奔實驗室,不休息不回家。
以手巧為豪
朱經武頗得意自己發明的「回台灣新方法」 晚上從美國出發,第二天早上到台灣,參加研討會,晚上再趕回美國進實驗室,「連旅館也不用住」,朱經武旺盛的研究精力顯露無遺。
努力是紅花,科學天分則是綠葉,襯托朱經武突出的研究成果。他形容自己是很好的技工,從小他就對電有興趣,十一歲時用鳳梨罐頭做馬達,跑到商店買電話做發電機,修起機器來,可以一晚上不睡覺。
那時他還自己做礦石收音機,收聽「共匪」的電台,「風一吹,收音機又從標準的北京腔變成台灣的電台。」想起他人生第一台自製收音機,朱經武微露羞赧之情。
他也以自己的手巧為豪,曾說若不做科學家,他會是一個很好的外科醫生,實驗室裡的很多工具是他自己設計,家裡木頭桌也是他砍木頭雕刻成的。直到現在,太太的頭髮還是由他親手操刀執剪。
朱經武的語言天分更讓相識者為之驚歎。雖是廣東人,朱經武會說海山話、四川話等地方方言。來自四川大學的高理記得朱經武第一次到宿舍找他,一開口就用很標準的四川話和他談了半小時,令他訝異不已。「這是聰明人的象徵。」高理佩服地說。
朱經武的眼界也不只放在探索新材料,他不時提醒自己要從最艱深的研究回到基本思考點。所以多年來,他依舊堅持不放棄教學工作,他選擇教大一普通物理,因為他認為普通物理是教人如何做人、如何思考,對一個科學家的養成非常重要。
他教學也如同做研究一樣一絲不苟。每星期上課前他會花上幾小時準備教材,做投影、筆記,學期終他的學生評分通常都名列前茅。他也樂在教書,「你如果不讓他教,他會示威。」合作八年、好友蘇珊對朱經武的誨人不倦印象深刻。
休士頓大學總校長舒爾特十分稱許朱經武教學認真,他表示朱經武為學校教授立了研究、教學兼顧的典範。
朱經武的好友曾形容他有「易上癮」的個性,只要他喜歡什麼,就會一直「服用」下去。他吃老式麥片的習慣多年不改,經常都穿同樣一件毛衣,甚至有人問他太太,朱經武是不是只有一件衣服。從十年前就開始天天洗冷水澡,喜歡種花種草的他,也可躲在辦公室三天,照養他的植物。在休士頓住家庭院,朱經武還親手栽種台灣甘蔗。
步步為營
以超導研究為例,他一做就是二十幾年,時刻想的也是有什麼新材料可能做超導。有一次他在機場等飛機,突然對坐在一旁的同伴說「我想到了」,就拉出一張紙巾在上面飛寫,什麼和什麼可以合在一起做成材料,回到實驗室立刻進行順手捻來的科學靈感。
朱經武也有科學家清楚目標所在的洞悉力。被他從大陸延攬到美國的蒙如玲體會,朱經武設立的目標明確,且非達到目標絕不放手,從超過液態氮沸點77k,到未來的室溫超導300k(目前朱經武已經做到164k),他永遠不鬆懈。
「他很貪心啦!」蒙如玲戲言,她再也不相信朱經武說要退休的承諾,而她也從朱經武身上看到科研永不滿足、永遠追求的勤奮精神。
身為高溫超導領域發言人,朱經武深知他必須步步為營,不能有任何的失誤,因為他所宣布的結果,將左右世界其他實驗室的研究動向。同時他也緊緊追蹤超導的訊息,以前一天要讀二、三十篇論文,只要有任何最新資訊,朱經武總是最先知道,所有的記者都會打電話來問他的看法。
對於科學研究,朱經武有自己一套見解,他體悟做科學的人一定要有整體的世界觀,看問題要見樹也見林。而受岳父陳省身學識淵博的影響,朱經武對中國文史哲也頗有涉獵,翁婿二人時常互贈詩文。
在科學長河裡,他自評並不像一個古典物理學家,而是界於科學家與發明家之間。他同時比較兩代科學研究,老一代的科學家著重發現物理的大問題,而他道一代則負責把前人的發現弄清楚,並應用到實際生活。
雖然今天科學分工精細,朱經武仍有自覺地效法前一代物理學家的廣博。他不甘把自己只局限在一個領域,雖然他專精高壓、固態物理,但是他對材料卻鑽研頗深,一名物理學家就稱讚他的專業比較全面。
卻顧超導這條路,其中有榮耀,也有摔跤的時候,是朱經武的人生觀把這些研究路上的起起落落,畫成一條不斷上升的溫度曲線。
仍埋頭實驗
朱經武定義中的幸福是一個分數,分母是對自己的期望,分子是真正所得,如果要求愈高就愈不會滿足,「我想我得到的遠比我該得的還要多。」朱經武心存感激地說。
他把整個科學競爭的過程看成體育競賽,不一定大家都要做楊傳廣、紀政,在過程中最重要的是,他學到物理、化學,學到很多工程技術。如果要有突破,則一定要敬業、努力。
「有時候還是要輸,只能盡人事聽天命。」即使創下多項科學記錄,在漫漫科研路上,朱經武還是埋頭實驗,繼續追逐下一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