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蘆溝橋事變點燃了抗日的砲火,那年我十歲。不久,戰禍延及家鄉揚州,我的外婆劉氏見情勢危急,趕緊召集家人開會磋商,決定去留,沒想到一個個都爭著與家園共存亡,在僵持不下時,外婆的一句話令我們茅塞頓開:「大家不可以同歸於盡啊!」
何必同歸於盡
十二歲那年,我將出家的意願告訴母親,她噙著淚水說道:「李家這顆樹上結的三顆果實,就看你這一顆怎麼紅了!」及至和母親睽違四十餘載,再度見面時,我問母親:「當初您怎麼捨得讓我出家呢?」她說:「家鄉的文化教育落後,留你在家,恐怕會誤了你一生,何必同歸於盡呢?」
出家後,我曾到各處的名山古剎參學。記得我們曾經上書院方,建議設立運動場,糾察老師不但不接受,還要全班罰跪,以為懲誡。為了不希望「同歸於盡」,我勇敢地獨往負擔,以免大眾受罰。另外一次,全班同學以繳白卷來抗議老師授課不講究方法,教務處追究原因,我自願前去認過,代眾接受處罰,以免大家「同歸於盡」。
離開佛學院的時候,許多同學部爭著去有名的大寺做當家住持,我卻一個人跑到農村去弘揚佛法,一面在田莊耕作,一面在國民小學教書。因罵我覺得何必都走同一路線,佛教的僧才種子應該散播十方,不要死守一處。
一九四九年,中國大陸國共內戰,江南已經不保,南京人心惶惶,佛教青年也感到前途茫茫,我與同學智勇法師談及未來.彼此都有著「不要同歸於盡」的共識,隨即商議:他留守神州護教,而我則率領「僧侶救護隊」到台灣,大家分頭共為佛教的慧命長存而奮鬥。
我帶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先去棲霞山,向家師志開上人請示去留。他一聽到我有志到台灣弘法,立即歡喜答應。原來,偉大的師父見到當時危機四伏.不希望大家玉石俱焚,早就已經有計畫地遣走寺眾,而抱定獨守常住的決心。
臨行的前一天晚上,師父親自辦了一桌上堂齋為我餞行,師徒二人對著豐盛菜餚,卻無心舉箸,彼此相望默然,熱淚盈眶。我想起歷史上的道安大師,在東晉末年戰亂連連時,不也安排徒眾分散到各地領佛慧命嗎?他們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大無畏精神是何等令人敬仰啊!
以眾生需要為前提
來台的最初幾年,也曾遇到一些善緣,例如妙果長老請我住持苗栗法雲寺,宋修振居上邀我前往佛教會館,無上法師請我負責靈隱寺,吳隨居士要將一倍堂送我管理,高雄縣政府請我管理仁愛之家,高雄市長陳武瑋先生欲將壽山公園交給我負責……。對於這些好因好緣,我既沒有徒眾,又沒有同參,即使有了道場,也無法發揮。為恐辜負別人一番好意,我一一予以婉拒。
然而,為了使其他同道能發展長才,為使信徒能有更多的機會長養慧命,我向林務局爭取阿里山的鶿雲寺,交給倫參法師;我介紹真華法師到羅東念佛會;我推薦成一法師到頭城念佛會;我引介煮雲法師到虎尾念佛會;當我籌建完成高雄佛教堂之後,極力邀請月基長老擔任住持……。這些地方的佛教睦續發展起來,我感到滿心歡喜。「不要同歸於盡」的性格開拓了我的人生觀,使我隨時隨地部能以眾生的需要為前提。
一九五二年,我聽說蘭陽地處偏僻,沒有出家人駐鍚弘法,心生慈愍,便立即束裝前往弘法。在宜蘭,我胼手胝足,以悲心願力為犁,以忍耐精進為鋤,將一片缺少法雨潤澤的沙漠,耕耘成菩提花果的淨土。
但是,保守的當地人仍存有狹隘的地域心態,我把雷音寺重建得富麗莊嚴,他們以我不是本省人為由,不願讓我擔任雷音寺的住持,我也不以為意,因為當初我是本著「不要同歸於盡」的想法,才來到這裡弘法利生的。所以,我在宜蘭數十年,除了講經弘法以外,從來沒有計較過名位,後來甚至推薦宜蘭人的心平、慧龍擔任住持,雷音寺終於成為佛光山的分院。
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佛光山開山時期,在經濟與人力極端匱乏的情況下,我毅然將慈莊、慈惠、慈容、慈嘉、慈怡、依空等人送到國外深造,許多信徒認為到日本留學會一去不還,豈不流失人才?甚至將來他們一一歸國,我又怎麼領導這些高級知識分子呢?我自忖縱然結果如此,也不能因噎廢食,讓佛教的未來與弟子的前途「同歸於盡」吧!我還是一心一意只為培養佛教的人才而努力。
我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他們陸續學成歸國後,無論是在佛光山主持佛教事業,或者在大學教書授課,都做得有聲有色。不僅如此,他們也都承襲了「不要同歸於盡」的觀念,提攜後進,不遺餘力。
我自從佛光山退位以來,對於徒眾學習的事更為熱心,除了為海內外弘法以及國際佛光山的事務而到處雲遊行腳以外,我總是在忙碌的行程中,儘量撥時間,為徒眾上課,將自己平生的經驗傾囊相授。凡此,無非希望弟子們以及會員們都能青出於藍勝於藍,長江後浪推前浪,代代有人才輩出。
就在這種「不要同歸於盡」的理念下。佛光山的徒眾自然而然也養成了分工合作的性格,遇有大型活動,一經會議決定,便分頭進行;逢有出國參訪的機會,也不會一窩蜂地爭先恐後,能彼此謙讓。
想起過去,我以著作出版弘揚佛教,有人便譏諷我:「他只會搖筆桿,不會做事!」等到我努力奉獻,從事苦役時,又有人嘲笑我:「他只不過塊頭大,有力氣而已,不會說法,怎能稱為法師呢?」後來,我到各處講經,又聽到別人指責:「現在是國際化的時代了,他只會用中文開示,不懂得ABC,有什麼用呢?」
共存共榮
其實,一個人可以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但是心裡面不能沒有大眾。如果心裡只有自己,沒有別人,是永遠不會快樂的。
社會中有一種人往往只看到別人發財,不但不為對方歡喜,反而在背後批評:「他不知是用什麼手段發了橫財?」看到別人升遷,不但不去道賀,都在一旁冷冷地說:「一定是阿訣奉承得來的!」這種人連隨口的讚美都吝於布施,又那裡會有良好的人緣與成功的事業呢?
數年前,佛光仙普門中學有個女學生,長得非常清秀,人稱「校花」,都因此招來嫉妒,許多同學譏諷她是「妖精」。有一天,我應邀為學生們開示,就趁這個機會和大家說:「你們說這位同學長得美麗不好,難道要我們學校裡的每一位同學都是醜八怪,你們才歡喜嗎?」
「同歸於盡」的心態只會造成自惱惱他,一個人如果不喜歡別人成功、別人擁有,對於自己究竟有什麼利益呢?
憶及三十年前,我開辦「東方佛教學院」時,一名長老召集教界人士開會,在會議中,他不集合群力,研究佛教如何薪傳,也不謀求共識,討論佛法如何弘揚,反而提議:「如何打倒東方佛教學院?」幸好席中有人仗義直言,說道:「基督教辦聖經書院,天主教建立神學院,我們都沒有想要去打倒他們,為什麼卻要打倒佛教人士創辦的佛教學院呢?」眾人聽了這番正義之聲後,啞口舉言,東方佛學院才得以倖存。
多年來的事實證明,只要自我健全,別人無法使我們「同歸於盡」。希望普天下的眾生,應有共存共榮的理念,涵養尊敬包容的雅量,捐棄同歸於盡的偏狹心態,建立歡喜融和的人間淨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