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婚姻制度的城牆正一寸寸崩塌。去年,台灣離婚率躍為亞洲之冠,平均每六對就有一對離婚,台北市甚至每四對婚侶就有一對分手。
從破碎婚姻的廢墟中萌芽,「新離婚文化」的輪廓日益鮮明。
「婦女法律研習班」會場,台上女律師滔滔分析關於外遇、離婚、瞻養費的民法條文;台下,一百多位婦女或坐或站專心聆聽。「這是瞭解權益,不只為自己,也可以幫助朋友,」瞞著老公,和同事結伴參加的洪小姐說。一位未婚女性則強調,王子和公主婚後必然幸福的神話早已破滅,「婚前弄懂法律,可以未雨綢繆。」
任教於高職的林老師,簽字離婚後,母親送鑽戒慶她新生,同事起鬧開派對恭喜她離開有暴力傾向的丈夫,雖然付出放棄孩子、房子的代價,她爽朗笑道:「自由真好。」
二十九歲的女作家楊明披上婚紗兩年,去年恢復單身;面對外界質疑她兒戲婚姻,楊明理直氣壯:「我一直覺得自己很負責任啊!婚姻出了問題,我去面對、去解決,很多人婚姻不快樂,拿外遇做出口,他們才是不尊重婚姻!」
主動告別婚姻
這幾年,愈來愈多女性坦然離婚為解決問題的方法之一,甚至主動向婚姻道別,形成一股新的「離婚文化」。
她們拒絕再像傳統女性一樣,即使婚姻剩下飄蕩蕩空殼,但想到孩子、經濟、別人的眼光……一輩子不敢輕舉妄動,終至含悲忍怨,在有名無實的「中國式離婚」裡苟度餘生。
二十幾至四十出頭的都會女性,占這批拓荒者的多數。她們大部分是職業婦女,學歷或高或低,最大共同點是:對婚姻品質要求較高。當她們面臨婚姻困境的抉擇關口,懂得運用資源求助、決定更快、也更為自我考慮。
市面上,施寄青的「走過婚姻」賣了快十萬本;婚姻諮商顧問黃越綏的個人工作室,一年接下五、六百個求助個案,「今年的生意會更好,」她開玩笑地預測。
晚晴協會則發現,這一兩年,十通求助電話有八通半是問:「他不肯離婚怎麼辦?」、「如何獲得財產和子女監護權?」,迥異於過去關心的重點是「如何挽回丈夫的心?」
短髮、說話明快的女律師王如玄從執業經驗中觀察,愈來愈多女性當事人比男性急著離婚,不少人甚至願意付膽養費換取自由。
更多女性不再執著於爭取小孩監護權,而讓惡質化的婚姻陷於膠著。過來人林老師想通的關鍵是:「如果我不走出來,到時瘋了、死了,反而永遠看不到孩子。」「孩子有腳會來找你啦!」王如玄常勸決定離婚的女性,如果經濟、身心都還尚待調適,別勉強帶小孩,否則對自己和子女都不好,而這種論調,「愈年輕的女性愈能接受,」 許多人相信,台灣離婚率的高漲,代表家庭價值、倫理的破產,也是社會失序的根源;這群直接影響離婚率成長的女性族群,也因她們的離婚觀背負各種有形、無形的道德譴責。
然而,放眼世界各國,離婚率通常與其民主開放、女性經濟獨立程度成正比。美國曾有統計顯示,當婦女就業率增加兩倍,離婚率便跟著翻兩翻。
以台灣社會近年的開放,婦女的教育程度、就業率在亞洲均名列前茅,加上充分資訊化的環境,社會評論家蔡詩萍斷言:女性的自主意識必然不斷提高。目前由都會女性主導的「新離婚文化」,定成下一波沛然無法抵擋的大潮流。
要正確解讀這股已冒出頭的趨勢,唯有撇開道德的價值判斷,深入探索她們走過的婚姻心路。
「在現代社會,外遇等於機會的代名詞」,作家曹又方這「名言」常被外界引用。事實上,因外遇離婚所占的比率的確年年升高。
不再扮演秦香蓮
如果將外遇比擬成一齣融合文藝悲劇、偵探、動作各種類型的電影,過去,許多人花五年、十年,甚至一輩子在演這部戲;如今,隨著女性對外遇的容忍度降低,舊戲開始現新貌。
「長痛不如短痛,拖住對方等於銬住自己;就算丈夫是陳世美,我也絕不再扮演秦香蓮,」三十五歲、剛簽字離婚的陳筱干說。
兩年前發現丈夫外遇之初,她強抑傷痛,百般反省溝通,丈夫卻仍堅持「內外兼顧」。十個月後,她捫心自問:「要為自己打算了,這段婚姻還值不值得留戀?我還要不要他?」她決定離婚,但給自己一年調整期,參加晚晴協會、找工作、擴大交友圈、替孩子做心理建設。
愈來愈多女性面對丈夫出軌,放棄「三敗俱傷」的報復心態,縮短自憐自艾的自虐期,並將那分不甘願的心轉為重建自我。
婚姻諮商顧問吳娟瑜也觀察到,很多因丈夫外遇想離婚的女性,會先找律師弄清楚權益,然後,等更清楚自己要什麼、或孩子大點、甚而將財產做最適當的轉移、對人生安排得更好後再離婚。「離婚是何等大事,當然更應做生涯規畫,」吳娟瑜認為。
漫畫家老瓊有一幅漫畫:朋友問蔡田,女朋友為什麼跑掉,蔡田回答:「她先失去自我,現在又找回自我。」這句話貼切點出許多女性選擇離婚的另一個原因。
「他沒變,我卻變了!」在某食品公司擔任總經理秘書的游小姐表示,婚前她很喜歡男友凡事替她做決定的「體貼」;但婚後隨著年齡、閱歷增長,她的自信和判斷力跟著成熟,前夫凡事都得照他意見的「霸道」,開始令她窒息。
離婚不應是恥辱
她的成長,對方同樣難以接受,雙方磨擦日增,前夫終於暴力相向,導致離婚。「離婚不應是恥辱,只能算跌了一較,」她說。
愈來愈多夫妻,則因不願改變太多原來的自我而分手。
婚姻生活有太多瑣碎事必須妥協,通常女性被期望配合家庭的幅度又比男性大,許多深具男女平權意識的女性特別難以接受。「婚前根本沒體認到,一個女人必須為婚姻犧牲的事那麼多,」女作家楊明坦承。
她和前夫也曾努力相互遷就,卻調整得很痛苦,最後甚至懷疑:「到底要調整多久、到什麼程度才能維持得住婚姻?這不是一、兩年,可能是三、四十年的事,婚姻最後或許保住了,我們都不快樂、不再是原來的自己,我不明白這樣有什麼意義?」
在雙方覺得做朋友遠比當夫妻適合的共識下,兩人平和分手,始終維繫知交情誼。
由於現代女性具備經濟獨立能力,和配偶因金錢觀、價值觀不同,導致勞燕分飛的情況也愈見普遍。
常有人問南山人壽襄理吳月珍:「他又沒打你、又沒外遇,妳幹嘛離婚?」她總反問:「難道非被打得半死,或丈夫有外遇才能離婚?」
吳月珍的前夫老嫌她不會過日子,例如她會為方便搭計程車或到超市購物;對方都就算時間再趕,仍非公車不坐,每天要她到黃昏市場買菜、要求日日開伙。大小瑣事爭吵不斷,使婚姻嚴重惡化。最後一段相處的日子,每到下班時刻,她心中便滿懷恐懼,不知道回家後對方又會出什麼點子吵架。
「這個婚,我離得心安理得,」吳月珍自認,因為她曾建議雙方各退一步、到協談中心接受輔導,前夫一逕拒絕,堅持只要她改變,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她因而感慨「大環境變得這麼劇烈,卻還有許多男性抗拒潮流。」
感情存摺用罄
「少年夫妻老來伴,中年夫妻怎麼辦?」張系國的打油詩準確命中許多中年夫妻的悲哀;感情存摺因長期疏於經營、只出不入的結果,早成支離破碎的空架子,於是各管各的過活,彼此只剩冰冷的例行責任。
但已然有部分女性大膽走出這類乏味的「雞肋」婚姻。
「美麗佳人」雜誌副總編輯朱衣坦言,離婚的最大原因是對自己誠實。有人能忍受曖昧不清,但她如果對感情、對生活不誠實,非僅無法對自已交代,更會很不快樂。
她把自己的離婚比做出家,「人可以在家修行啊!為什麼要出家?就是非得透過這個儀式,才能獲得心靈自由,開始另一個人生階段,」白衣藍褲,整個人極素淨的朱衣說。
她自己過得自在、坦然,家人、姐妹卻很擔心四十出頭的她將孤獨以終,於是,今年春節,為逃避親友嘮叨,朱衣乾脆夥同一個也離婚的女友到香港渡假。
然而,現代男性究竟如何看待這一波「新離婚文化」?男、女兩性如何互動?男性受到那些前所未有的衝擊?
「這是一個沒辦法走回頭路的大變化,我們必須尊重,整個社會也要適應,」本身是二度婚姻的奧美公關公司總經理張亞卿認為。
男性理智上接受並不表示生活上能實踐,朱衣的男同事對她離婚的反應恰可證明;就有平時自命前衛者說:「如果我老婆提出離婚,我一定先打她一頓。」
聯合晚報副總主筆蔡詩萍觀察,大部分在中國傳統價值觀中成長的男性,太習慣在夫妻關係中扮演主要支配角色,很難用平等價值觀看待女性主動求去。因此,他們特別難接受「我和你生活不快樂」、「我們無法溝通」這類理由,而容易陷在「我又沒對不起妳,為什麼妳非離開不可?」的思考中。
許多男性碰到這種情境,無論妻子如何溝通,他還是認定「妳一定有外遇」,拚命也不肯離婚。蔡詩萍算一算,「周圍就有四對是丈夫發狠拖住妻子青春。」
不少男性最不能適應女性開始意識到法律的不公,並進一步主動爭取權益。
一位男性便覺得自己被前妻「設計」,因為當初共同購屋時,前妻堅持登記在她名下,而且不能附加是雙方合資的但書,「離婚時,房子完全歸她,我等於被掃地出門,」他悻悻地說。
衝擊帶來成長
雖然大多數男性免不了抗拒、排斥這股新趨勢,逐漸地,部分身歷其境的男性克服傷痛,從痛苦淬煉出成長。
張亞卿表示,自己以前很笨,對前妻發出的所有警訊都無法解讀,導致裂縫不斷擴大;如今在第二次婚姻裡,「會學著去瞭解,算進了幼稚園。」
三十八歲、財政部稅制會官員莊文政則一直想不通離婚這檔事,「怎麼會發生在我這麼平凡的人身上?」為找出答案,離婚後,他積極看書、聽演講、參加各種成長團體,終於走出婚變陰霾,對自己和人生都有更深刻體會,「三年婚姻給我留下的不多,她離開帶給我很多收穫。」
例如,他發現過去許多雙方爭執的小事,只要各退一步,取得中介點即可化解,但以前卻欠缺溝通技巧,「自以為是溝通,其實是說服。」他深深覺得,現代婚姻是如此艱難的功課,為什麼從小到大的學校教育,教忠、教孝卻完全不教婚姻呢?
「新離婚文化」固然衝擊男性反省,許多有婚姻諮商經驗的專業人士,對這股趨勢卻呈兩極看法。
「除非對方有重大人格缺陷,或妳決心做企業、大藝術家,否則不應離婚,」寫過「下一個男人會更好」的作家曹又方認為,很多現代女性太容易賭氣、挑剔男人、也太盲目自信離婚後的生活可以過得比以前好。
她強調,「完美的關係是不存在的」,對絕大部分女人而言,安定的婚姻仍非常重要,然而,離婚女性選擇的機會絕對愈來愈少。三、四十歲的女性,一旦決定走出婚姻,就得有獨立一輩子的心理準備。
婚姻顧問黃越綏則認為,婚姻好不好,和自身個性絕對相關,不在這次婚姻修正,下次婚姻必然出問題。因此,她鼓勵求助者由檢討自身做起,去感動對方,而不光要求對方配合,「即使仍然分手,未來也不會為當初太輕易放棄後悔。」
施寄青卻在書中指出,面對丈夫外遇,妻子一味自省、自責,不但可能於事無補,更易使已受傷的自尊更加低落。晚晴協會總幹事王阿保也相信,沒有必要將傳統婚姻觀強套在二十世紀末的現代人身上,最重要的是:「尊重每個人的選擇。」
無論如何,「新離婚文化」如繼續蓬勃,可以預期將逐漸侵蝕傳統婚姻的架構。
而現階段女性的勇於主動道別婚姻,最重要的意義應在於,它是一個觸媒,提醒整個社會思考,舊制度解體後,該如何重建新而多元的婚姻架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