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八日,穿過了厚厚的雲層,飛機在風雪中降落。
我終於來到了莫斯科!
小時候,看著報上壯麗的紅場,聽著「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的動人旋律,莫斯科就像人間天堂一樣,令中國的青年人心仰神慕,作夢也想飛了去。
儘管到處泥濘不堪,莫斯科街上人群依舊熙熙攘攘;莫斯科人穿著整齊,紅光滿面。莫斯科大學前面正舉行著國際滑雪比賽;克里姆林宮紅牆外,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玩著雪;劇院裡,歌照唱、舞照跳;表面上,似乎看不出社會及經濟危機。
但是,和莫斯科人一談起來,發覺他們幾乎個個滿肚子怨氣。惡性通貨膨脹已經到了令人無法忍受的地步,儘管商店裡的貨架上,貨品逐漸多了起來,兩年前一貧如洗、排長龍購物的現象已不見了,可是,價格之昂貴都使一般人無法問津。比如,一公斤橘子標價一千盧布,也就是說,一個工人的月收入只能買六公斤橘子。
怨氣沖天的莫斯科
通貨膨脹打擊了所有靠工資為生的工人、教師、軍人、警察和公務人員;當我的翻譯抱怨莫斯科的治安每況愈下時,司機插了話:「警察不也一肚子氣?沒錢買香腸、伏特加,他們那來的精神去抓小偷?」
紅場外,左派正在集會、示威,老布爾什維克們胸前掛滿勳章,手裡舉著牌子:「光榮屬於蘇維埃」,演講者手持擴音機,慷慨激昂,行人的反應卻都淡淡的,望也不望一下;另一邊,一群老婦人在乞討,披肩上白雪斑斑,一張張面容蒼老乾枯。
退休老人恐怕是最受通貨膨脹打擊的一群。在社會主義制度下,人們的積蓄只能存入銀行,老人辛苦一輩子鑽下的錢,現在卻頃刻間幾成烏有。從這一點來說,我深深同情那些沿街乞討的老人,也理解那些在紅場上示威的老布爾什維克。
俄國人的文化素質很高。他們擁有的醫生、工程師總數是世界第一的,奧運會上金牌拿得最多,尤其芭蕾舞更是登峰造極、舉世無雙。
廉價的藝術活動
當我到克里姆林大劇院買芭蕾舞票時,售票處大門緊閉,午休一小時。門外站著一個老人,看樣子像個退休幹部。手裡拿著兩張票,他說,「每張原價一百五十盧布,如果賣給我,能不能加五十盧布?」我心裡一核計,二百盧布一張票,大約0.二五美元。當時,蘇聯芭蕾舞團訪問美國,花一百二十美元還不一定能買得到買呢!我當即掏出四百盧布交給他。沒想到,老人又找回我五十盧布。他說,他的意思是賣給我兩張票,只多要五十盧布。多麼忠厚、誠實的老人啊!
在著名的莫斯科大劇院前,我遇到另外一個場面。當我和導遊來到大劇院時,歌劇已經快要開演了。我還沒有開口,幾個小伙子欺身而上:「歌劇,二十美元!」好傢伙,一下子加了一百倍,其敢宰「老外」!我的導遊謝爾蓋把我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他說,「你在這兒不要動,千萬不要露出錢來。我去給你弄票。」一會兒功夫,他轉了回來,「頭等票,一千七百五十盧布一張!」按官價算來,加了十多倍,貴了;但就按這個價錢,二美元一張票,如果歌劇院沒有了國家補貼,怕也活不下去。
還沒走進地下道,就聽見了優美的手風琴樂聲。旋律明快,技法嫻熟,演奏者絕非等閒之輩。令人遺憾的是,在音樂家的腳下放著一頂舊帽子,裡面有幾張三盧布、五盧布的鈔票。我見地下道裡人不多,折轉身去放下了一百盧布;音樂家的眼睛始終盯著天花板,也許他正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之中。
畫家們在加里寧大街的地下道裡開闢了一個獨特的畫廊。他們不僅賣畫,而且為人當場作畫。可惜,頭頂著寒風,腳踏著污雪,實在沒有藝術氣氛。
改革以來,向西方開放,色情行業捷足先登,後來居上。美國的「閣樓」堂而皇之地出現在街頭個體小亭的窗戶上,標價一千盧布。西方公共媒體對女性圖像還有三點禁區,但是,俄國街頭突出「上空女郎」的廣告彼彼皆是。
在莫斯科街頭,遇見中國人的機率比任何一個北美的城市都高。
中國倒爺
在俄國的中國人主力軍是跑單幫的倒爺。沒有人知道在莫斯科有多少中國倒爺,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那兒。他們的行蹤詭秘,飄忽不定。
我有幸結識了幾位小倒爺。
小王,北京人,精明強悍。他頗有哲理地說:「人生就是一齣戲。出國,換個舞台,沒準演得更好;起碼,空間比國內大。」他出國五年,跑遍了東歐。
小李、小張,上海人,前年才出國。他們則對北京倒爺頗有非議:「北京倒爺出擊的第一站是匈牙利。一開始,去那兒特容易。北京人一個發了,跟進了一大幫。沒有多久,中國人就占領了布達佩斯的自由市場。匈牙利急了,去年一下子就把門關上了。緊跟著,羅馬尼亞也卡緊了。有些在匈牙利發了財的北京倒爺們不是個東西,又賭又嫖。待不下去了,回竄到俄國。他們憑著人多資格老,欺負新來的中國人。不服就玩邪的,搶!」
中國人搶中國人的事時有發生。更危險的是俄國人搶中國人。
小李和小張六個上海伙伴租了一間房子做據點,月租一百五十美元。今年一月,他們剛把一批貨運到莫斯科,就在吃晚飯的時候,衝進來十一個俄羅斯彪型大漢,手裡亮著明晃晃的刀子。小李剛要分說,一拳打過來,鼻口噴血。這些大漢們連扛帶抱,一下子就搶了六大包行李和其他不少東西,放進停在門前的卡車,呼嘯一聲,揚長而去。這一次,小李他們損失了三千多美元。小李說:「別說他們人多,就是只上來兩、三個就能把我們給制了。咱們中國人那裡是他們的對手?」
倒爺們的經營策略靈活機動,賣了從中國帶來的貨以後,馬上就把盧布換成鋼材、木材、皮毛……,再倒回國去。
倒爺們有錢,但在俄國仍然感到處處被歧視。小王說:「拿老毛子沒法,錢讓我們賺了,女人讓我們睡了,可還是看不起我們中國人!」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在馬雅可夫斯基街上,詩人的銅像在寒風中屹然挺立,腳上是雪,頭上、肩上也都是雪,但是,詩人的眼睛似乎迸發出火一樣的熱情:
「我讚美,祖國的現在,
我,三倍地讚美,
祖國的將來‥‥。」
詩人啊,如果你能預料七十年後的情況,你還會這樣寫嗎?
俄國當前的窘態使人想起了「隋唐演義」中的「秦瓊賣馬」,一分錢難倒了英雄漢。俄國的問題是嚴重失調,就像一個大漢,發了四十度高燒,一下子爬都爬不起來。
在我飛離莫斯科時,望著機翼下大雪覆蓋的原野,五十年前,就在這裡,俄羅斯人用他們的血肉擋住了不可一世的法西斯。
俄國有著廣闊的版圖、豐富的資源、高教育水準的人民,還有輝煌的歷史和強烈的民族自尊心,我衷心祝願,下回再見莫斯科時,俄羅斯會像烈火中涅槃的鳳凰一樣,在灰燼中再生、高翔。
(徐淇慶為加拿大薩斯卡頓大學經濟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