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一支探溫針,新國民黨連線走過熱情的台北、和煦的台中,終於在高雄探出截然不同的政治體溫。
三一四事件在全國性媒體中已沈寂下來,但在紫色羊蹄甲盛開的港都,空氣裡仍浮動著一股餘溫。里民大會上,婦人痛斥「趙少康那些不受教的孩子」;市議員連署建議將新K列為高市不受歡迎團體;政治性晚會中,演講人高呼:「高雄人揚眉吐氣,發揮了抵抗外來政權的台灣人精神。」
新K成員私下吐露:「真想不到高雄是這個樣子的。」除了大港口、大船隻、大煙囪、大貨車,古名「打狗」的高雄,在台灣政治版圖上,到底是「啥米款的所在」?
走過二二八、美麗島事件,出過抗日英雄林少貓、省議會大炮郭國基、異議人士楊金虎、彭明敏、施明德、張俊雄、黃昭輝、朱星羽……,究竟什麼是高雄政治人的「打狗精神」?
有人把高雄看作「台灣的光州」,歷史悲劇留下深深的傷口,稍觸即痛。反對陣營稱它為「民主聖地」,美麗島事件喚起許多人,投入反對運動,進而促成民進黨的成立。
靈敏的水鴨
「高雄是新興城市的典型,不受傳統束縛,反映出真正的、先進的民意。」民進黨主席許信良認為,高雄人的政治行為可以作為民意測驗的標本。
春江水暖鴨先知,高雄市長吳敦義更將高雄比作那隻靈敏的水鴨。他透露,每當李登輝總統決定重大政策前,總會探詢南部的民意,「若能得到高雄的贊同,大概也能得到其他地區的支持。」
若說台北是文化自成一格的「台北國」,具有強烈特色的港都,就宛如另一「高雄國」。不同的是,在許多人心目中。它更貼近台北之外的台灣。
位於高雄市中心的勞工公園,是政治反對人士辦活動的最佳場所,也具體而微呈現了這個城市的精神。
為數五十餘萬、占全市人口三分之一以上的勞動人口,位居社會福利的最下游,對現實的不滿形成他們的不穩定因子。一位三一四事件後曾被警方傳喚作證的男子,吐著大口煙說:「我們不靠政府吃飯,你敢來,我們就敢打你。」
從壽山俯瞰,高雄港停泊著來自五湖四海的船隻,高雄市內也活躍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冒險家。五分之二的外來人口,赤手空拳在此打拚、尋求機會,迸發出前市長許水德形容的高雄精神--拓荒精神。
港口也帶進了走私和黑槍。「高雄到了,下車的旅客別忘了穿上防彈衣。」是個有名的笑話。「少年咄,安啦!」的導演徐小明,難忘高雄某個不起眼舞廳中的一幕;一名男子舞著舞著,口袋掉下兩支手槍,周遭人都視若無睹。
民怨代表
勞工、移民、黑道,高雄基本上具有易燃性格。而對政府施政「重北輕南」的抱怨處處可聞,流露出高雄人深深的被掠奪感。「高雄不是民意、而是民怨的代表,」出身台北、在高雄扎根的國代吳建國為高雄抱不平。
隨便一個市民都可能絮叨數落:中油的每一滴原油都從高雄港進口,油罐車壓壞了高雄的馬路,污染由高雄人「享用」,但因中油總公司設在台北,每年稅也繳給台北。中船中鋼亦然,「屎拉在高雄,蛋下在台北。」而高雄港隸屬省政府,高雄人「港市合一」的呼聲也一直未獲回應。
同是院轄市,台北有二十五所大專院校,高砲u有六所。台北每一千人中有四十名大學生,台中六十名,高雄僅有九名。電影中年輕人搭火車北上唸書,畢業後滯留北部謀職的情節,不斷重演。
前立委王志雄和前監委朱安雄憤憤不平地說,從未有過高雄人入閣(許水德是澎湖人),官派市長都是外地人來此「過水」。
惡性循環下,文化資源也明顯傾流到北部。高雄中學校長師蔚霞為了看「莫內在故宮」,只能趁周末車潮匆匆北上,一了心願。全省已布有二十五個據點的金石堂書店,因台北和高雄間的補給流通較為困難,至今仍未在這全國第二大城設店。
反大台北、反大中國
「你既離我們遠,我們也離你遠。」吳敦義指出,「站尾包衰」的委屈使高雄人長期對中央有疏離感。吳建國也說,高雄明明擁有全球十大港埠之一,但地域觀念、本土意識都愈演愈烈。
僻處南方邊陲,建設上的弱勢致使高雄人產生「反大台北情結」,政冶觀也有「反大中國」的傾向。吳敦義即表示,「統一」在台北獲得的支持度若是「十」,愈往南部則愈淡薄。
去年立委選舉,民進黨的提名人在濁水溪以南幾乎全數上榜,並奪下各區最高票(花東除外)。而歷年選舉,民進黨在高雄市的得票率向來高於全國平均,目前市黨部有黨員七千,是全台最大黨部。
二二八事件中,高雄的傷亡最慘重,雖然也有不少外省人遇害,但壽山要塞、火車站和雄中都是台灣同胞的傷心地,作家吳錦發唸雄中時,校園的大王椰子樹幹上還留有彈孔。民國七十八年,美麗島事件十周年紀念,高雄街頭上萬人大遊行,沿街百姓放鞭炮「彷彿以「辦喜事」的心情看待當年的「民主盛事」。
這種反抗心態在三一四事件中流露無遺。當天一位老先生用報紙捲著棍子擠到現場,猛打新K人員的車身,哭著說:「我雄中的同班同學當年就是死在這裡。」
新國民黨連線以黨內改革者之姿,風靡北部的特定族群,在高雄也有一定的支持群眾,但對於當天攻擊他們的高雄人而言,「新K麵線」不過是「舊K」的化身。他們批判,李慶華的父親李煥、老黨工關中、媒體寵兒趙少康、「疾風」健將李勝峰,都是昨日的「權貴」,今日的「失意政客」、「賣台集團」。
激烈者大聲控訴:「當年我們為言論自由坐牢時,你們在那裡?」、「過去你們支持外省人總統,為何今天就批評本省人總統?」新K成員和雄中校長師蔚霞事前不知雄中是二二八發生地,更是罪過,「吃台灣米,居然不知台灣史。」
三一四當天率眾反制新K的民進黨立委朱星羽用「報復」的口吻說,「花無百日紅」,新K當年攻擊民進黨時,就該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種什麼因,得什麼果。」
雖然排拒國民黨,許多民眾對李登輝卻不由分說地寬容愛戴,也不承認有「省籍情結」。一位營建商人大大不滿新K砲轟李登輝,「你們不愛,我愛!」
疑懼偏右色彩
部分高雄人對偏右色彩極為疑懼。數年前反共愛國陣線到高雄辦活動,就曾遭群眾毆打。
軍系立委王天競,去年競選期間,服務處被包圍六次,兩千名警員保護他進政見會場,過年時有人丟了把刀到他家裡。批判台獨不遺餘力的王天競,雖然佩服新K「有種」,但好幾次演講並未公開露面,他消沈地說:「我至少要保障自己的生命財產安全,不再做急先鋒了。」
另一位高雄市立委林壽山點出,三一四是四十年來台灣人民頭一次為省籍問題在街頭衝突。事實上,經政治化後,省籍或語言問題在高雄的確頗敏感。
民進黨群眾聚集之處,說「北京話」的人可能招致側目、甚而被疑為「抓耙仔」。即連當年施明德剛出獄時,演講會上多說了些國語,觀眾也散席表達不滿。日前調查局人員涉入女秘書強暴案,某晚勞工公園的演講會中,一位男子邊散發報紙影本,邊說:「外省男人強暴本省女人啦!」
日據時代,日本殖民政府曾有遷都高雄的計畫,「打狗」人也自信港都的許多條件不遜於台北,自負與自卑交集,高雄人質問,有「中華台北」,為何不能有「台灣高雄」?
三月間,親民進黨的台灣教授協會到高雄舉辦「揭發賣台集團陰謀」演講,新興教會的講堂擠得水泄不通。一位中年男子舉手發言,如果公民投票,高雄一定贊成台獨,但台北不一定,「希望教授們對台北加強思想教育。」中興大學教授管碧玲戲謔地說,要統一讓台北去統一,「高雄獨立後,我要移民來高雄。」
對政治人物敢愛敢恨
高雄人大熱天照樣揮汗吃麻辣火鍋、薑母鴨,他們對政治人物也火辣辣地敢愛敢恨。市議會的旁聽席上,穿拖鞋、抽香菸的民眾大聲鼓譟,一名女子身著「有骨氣的高雄人」T恤,拉起白布條痛罵吳敦義;市民衝進議場打議員,或跑上政見台拉候選人下台,都不算稀奇。
去年以百餘票之差與立委寶座擦肩而過的許曉丹,原是雲林人,她清楚記得,七十八年四月八日,她因「迴旋夢裡的女人」有一幕裸舞被禁演後,應邀在高雄勞工公園首次發表政治性演講。終場時觀眾高喊「許曉丹,來高雄選立委!」久住台北的她,望著台下滿布滄桑的觀眾面孔,「從不知台灣人這麼熱情。」她被高雄人散發出的「生命的真誠與可愛」所感動,當下告訴自己:「這就是我要來的所在!我就是喜歡這樣的人種!」
高雄國裡有自己的法治觀。紅綠燈僅供參考,計程車可以送你到任何最方便的地點下車。柴山上的台灣獼猴經常被偷抓,山友們自行管理,掛著「不准抓猴,抓到者當場打死」的告示牌,作家吳錦發說,這種早年鄉村防衛的作風,「當政府無能時,有效。」
港都人不愛拐彎抹角的政治語言,聽起來「爽」最要緊。民眾日報的孫太山說,該報曾請過台北來的主筆,但他們那種「兩黨各打五十大板」的含混立場,高雄人看來不過癮。
里長、市議員出身的朱星羽,武術館似的服務處門口高掛「風雲戰將」匾額,他穿著背心內衣,露出膀子上「亡命」兩字刺青,與民眾喝茶抬槓。立委選舉時,他每場政見會都準備一尊郝柏村像,又踢又砍,末了還讓聽眾上台依樣畫葫蘆。他說得很乾脆:「民進黨文的有陳水扁,武的靠我。」就看他到立法院「南朱砸北朱(朱高正)」。
立場反覆的政治人物,很快就會失掉港都人的信賴。朱高正初崛起時,為他狂熱的高雄市民曾打造金牌相贈;後來他退出民進黨,另組社民黨,重回高雄時,市民直接向他討還金牌,甚至有人要回當初捐給他的五百塊錢。
當了近三年高雄市長的吳敦義也體會到,港都人強烈期望政治人物有挑戰中央的勇氣,他必須認同民意,自覺「有時都逾越了一般認為官派市長應有的謙順」。
去年因「一中一台案」遭執政黨開除黨籍的立委陳哲男,在支持者的眼中就是「台灣的男子漢、高雄的男子漢」,表現了「高雄人的氣魄」。
政治人物折損率高
高雄的政治人物折損率很高,許多當年的政壇明星都快速損落(如王義雄、蘇秋鎮、蕭楚喬、黃天生等人)。王志雄分析,這是因為高雄的選舉變數特多,選民也常因一句錯話、一件錯事就拋棄了政治人物;高雄人進入權力核心者不多,開出的支票(如「港市合一」)容易跳票,因而失去民心;而高雄人不愛「聽話的人」,國民黨中央又不愛提名「不聽話的人」,政治人物很難兩面討好。
「打狗」人強悍草莽,縱然政治熱中分子屬於少數,但他們就像水面浮油,明顯易見,觸火即燃,還可能將水溫帶至沸點。美麗島事件、三一四事件,多少都有人刻意運用高雄的先天性而「讓它發生」。台灣時報總編輯李旺台指出,這些事件可能對未來的街頭運動者產生示範作用,「既然來到了高雄,就讓事情發生吧!」
隨著省市長、總統次第開放民選,高雄是兩黨未來必爭之地。
三月下旬,國民黨高雄市黨部新舊任主委交接式中,冠蓋雲集,恭喜高陞聲不絕於耳;但轉過身,黨工和民代都不諱言執政黨在這台灣第二大城面臨嚴厲考驗。政府「重北輕南」造成民怨,「不罵國民黨就沒票」,地方派系互相掣肘,在在都是包袱。
以市長民選為例,新任國民黨市黨部主委吳鴻顯憂心忡忡地表示,民進黨幾乎已確定推出張俊雄角逐市長,「這場百米競賽,人家已跑了三、四十公尺了,我們還在找選手。」
現任市長吳敦義數度表白無意參選。他對本刊表示,他固然也希望能有較充裕的時間在高雄「做大事」,但中央若不能在政策上給予突破性的支援,解決若干懸而未決的市政問題,「任何人頂多只能做個完美的戰將,坐困一座孤城。」
傳聞中也有意競選高雄市長的朱安雄則批評,國民黨「不把高雄人當做子民」、「雙手奉送這地盤給在野黨」。他對國民黨爭取市長寶座甚表悲觀,而一旦高雄縣市合併,國民黨更難敵余陳月瑛家族的威力。而萬一高雄「淪陷」,以後總統和行政院長就「只做一半」了。
至於民進黨固然有日昇之勢,發展也有待突破。二屆立委選舉,民進黨在高雄得票率雖然仍高過在全國的平均得票率,比起上屆選舉並未進步。該黨高雄市黨部主委林永堅坦言,他們必須開拓婦女和年輕人的票源,並增強民眾對民進黨執政的信心。
另一方面,雖然三一四事件獲得不少市民附和,仍有相當人民對暴力行為不滿,進而對民進黨的理性和容忍度心生疑慮,可能延後民進黨執政時間。
多位政壇人士指出,三一四的責任歸屬雖仁智互見,但它無疑是來自南台灣的一種吶喊,今後台北中央應會更重視南北、城鄉差距問題。
台灣產業和政治的風向球
「從台北看台灣,絕對偏頗;從高雄看台灣,比較接近,」高雄市議員賈先德總結。朱安雄也認為,港都是台灣產業和政治的風向球,「高雄攤販多,景氣一定不好;群眾活動多,政治一定動亂。」
高雄醫學院畢業的民進黨高市黨部主委林永堅更描繪,希望將高雄營建成有別於台北的、保有台灣原貌的國際都市,「純樸、率真、努力、不怕吃苦、講台語。」
林永堅相信高雄的影響力將擴及濁水溪以南,進一步整體再造台灣,將來總統民選,這股力量將是候選人必須最重視的票源。而對於醉心台灣獨立的人而言,「高雄國」也正是他們建國的模型。
台灣在變。走出台北,重新認識這個島嶼,或許較能捕捉全貌。李總統幾度研擬重大決策時(如總統選舉方式、土地增值稅方案),在親自或委人南下巡訪後,每每政策大轉向。
台灣頭,台灣尾,是否真的天南地北?兩端如何握手通話、異中求同?高雄國又將如何影響台灣未來發展?下一回李總統南巡歸來,也許又有新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