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政忠(南投縣爽文國中教務主任)
1999.9.21,強震來襲,地動天搖的夜裡,萬千懷胎的母親尖叫,哭喊,奔竄逃往四面八方。
2015.5.16,從四面八方而來趕赴考場的少男少女,正是那夜被緊緊捧在懷裡的胚胎或雛形。
這屆國三是爽中(編按:南投縣爽文國中)從谷底翻轉逐步而上以來,學科成績相較前後幾屆最不理想的,老師們心裡明白,孩子們自己也明白,我們未曾刻意比較或明示暗示,而是孩子們已經在這幾年當中深深以身為爽中學生為榮,所以他們自己會在意會明白,他們屢屢從數字中感受自己追不上前幾屆學長姊的成績優秀,又常常被學弟妹的傑出追趕。
這批孩子國一入學的那年暑假,第一線接觸的我及其他任課老師,從課堂遲緩的問答反應感覺出與前幾屆的差異,但我們不以為怪,因為每年的小國一我們都得從零開始,甚至為數不少得從負數拉拔而上.我們只是直覺地將這樣不尋常的落差歸因為各屆的狀況不同,而且這屆的單親依親隔代低收入新移民比例是歷年新高,將近6成。
「或許是這屆需要更努力的拉拔吧!」我跟夥伴們這樣說。
一個學期過去了,按照過去所有對國一新生實施的策略,我的夥伴和我一樣認真而辛苦的或拉或推或軟或硬的堅持著,就如同過去的每一屆一樣,堅持基本能力,激發學習動機,創造成功機會,塑造學習氛圍。
所有該做的,我們都一樣不少,如同以往。
但,對於每一屆在哪一個時間點應該來到哪一種基本樣子的期待,卻依然屢屢落空。
學科成績依然低落,多元活動參與表現遠遠落於過去的平均值。
更令人納悶的是:怎麼生活常規還是鬆脫,脫序舉動層出不窮,個別的偏差行為屢見不鮮。
怎麼會這樣?爽文國中這十年來的特色就是越高年級越乖越穩定,國一上像猴子,國一下漸入佳境,國二穩定成熟,國三開花結果。但,怎麼會一個學期過去了還是這樣?
課堂眼神的渙散,無光,失焦令人心慌。
內心世界的躁動,不安,閃爍藏不住的外顯。
怎麼會這樣?夥伴們和我一如往常的在課堂上努力,在課堂外堅持,國小沒有建構起來的基本能力會漸漸的在半年之後開始成長,但,連上課的狀況都浮躁又沉悶,更遑論基本能力的提升,一學期已經過去了,怎麼還是這樣?
我和夥伴們甚至思考著我們過去所堅持的教學信仰是否出了錯?
一次又一次的校內大小會議甚至召集學區內策略聯盟伙伴學校進行的對話,搔破頭的揣想著著各種可能的原因和對策,每次會議後所實施的各種策略往往只能維繫幾周甚至幾天的回神,常常是那一不注意的片刻,孩子們在被責罵被斥喝被鼓勵被嘉勉的轉身後,又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的依然如故或者雲淡風輕。
到底怎麼了?
接著,一年級上學期過去的寒假,跨學區轉進來的某個學生轉回原學區了。
這是重重的一擊,即便我的夥伴們從來不會把跨學區轉進來當作是一種需要掛在嘴邊說嘴的談資,即便我們從來就不會為了透過行使教育選擇跨區轉進來的孩子而膽顫心驚臨淵履薄,更即便我們從來就認為讓留下就讀的在地孩子享有公平專業的基本受教權,才是我們應該念茲在茲全力以赴的神聖天職。
但,這還是重重的一擊。
這個在爽中讀了一學期,成績名列前茅的孩子轉進來又轉出去,是這幾年沒有在爽中發生的事,特別是這位孩子的姊姊跟他同時轉進來還一路念到了國三,會考只差一題就拿到5A。
這樣的納悶甚至因此轉成了懷疑,懷疑甚至顯現了頻繁的焦躁,師生都是。
不至於束手無策,但確實白頭搔更短。
一直到那年三月,某一次的全縣國中教務主任會議,我跟十幾位縣內他校夥伴無意間談到此事,這才驚訝的發現:其他學校的這一屆也有類似狀況,情緒普遍躁動,課堂反應不靈光,其中共同的主要特徵是:不容易專注,好不容易專注了,卻又維持不久。
一位埔里地區的教務主任突然說:我有個觀察,我們這幾個學校恰巧都位於九二一地震的重災區,而這一屆剛好就是地震時在母親肚裡的孩子,會不會是這樣的原因?
這樣的說法霎那間像電流一樣竄過我全身。
我知道胎教的神奇,但令我更為心疼的原因不僅是震盪孩子的地震那一晚,而是災後重建哪兩年三年母親與父親的身心俱疲,他們在母體內或者襁褓時,就要不斷面對與承受父母的震盪情緒,北中寮地區是全台灣最貧窮的平地鄉鎮之一,加上地震就更慘了,那家毀人亡百廢待舉的父親母親,會不會無可避免得讓情緒透過臍帶透過聲音透過神情透過眉宇透過言語感染了孩子-那不管是在肚裡或在襁褓裡的孩子。
這是生命中何其難以承受的震盪。
回來後,我跟夥伴們說了這樣的事。
一陣議論紛紛後,有個老師說:可憐的孩子啊,父母親的無助,不安,挫折,沮喪,無望,焦躁,會不會都傳遞給了他們啊?
那之後,我和夥伴們突然有了不須言喻的默契。
我們依然堅持著應該要堅持的,一如往常,一如過去爽中的10年、15年。
是的,一如往常的堅持。
更長更久的等待,但沒有放棄要求他們完成通過基本能力;更多更寬的舞台,但沒有放棄要求他們自己爭取成功機會;更強更大的鼓勵,但沒有放棄要求他們最終內化學習動機;更廣更深的經營,但沒有放棄要求他們形成同儕學習氛圍。
始終沒有放棄,只是願意更有耐心,更願意等待,更願意不理所當然的看待她們應該如同之前之後的每一屆。
國三那一年,他們成了國樂團的主力,爽文國中獲得成軍以來最高的成績,他們興奮的神情溢於言表;參加技藝學程的孩子比以往都要來的投入,獲選代表參加技藝競賽的孩子甚至練習到晚上九點才回家;主動詢問我是否可以在畢業後加入青年軍的孩子人數創歷年新高,並且在迅速完成我交待調查棒球營的事項之後,留下一張字條在我桌上:主任,小靜辦事你放心,啾咪。
資深導師說:這是歷年來最不油不膩的國三。
很可愛,很純真,也開始不那麼鈍了。
但第一次模擬考還是重創他們的信心,不但沒有5A,也沒有4A,成績甚至跟以暖身性質參與測驗的二年級學弟妹相當。
周會全校集合,我要他們抬起頭,問他們:知不知道這樣的成績代表什麼意義?
還要再加油?不夠認真?網路遊戲要少打一點?上課要認真一點?
各式各樣沮喪或自責或洩氣的答案此起彼落。
不是,再想。我看著他們。
會壞了傳統?沒有做好榜樣?
你們的學長姐這十年建立起來的傳統不是來自於成績數字,而是態度。不對,再想。
一陣沉默。
這代表起點。
我說:這代表你們出發的起點,我們繼續加油,看看我們可以一起離開多遠,走到多遠,好嗎?
孩子們露出微笑,很傻氣很純真,一如平日的那一種。
慢慢的,3A穩定了,4A偶爾會出現,成績後半段的族群甚至出現4B、3B的孩子。
國三上尾聲,任課教師主動找了導師一起討論,規劃要在4月開始留孩子晚自習。
過去這幾年,是否晚自習都由校長在寒假主導討論,然後由我規劃導師及任課老師輪值,今年新任校長較為客氣,加上寒假未到尚未提及此一議題,但任課教師們卻主動的規畫輪值,那時是午休時間,加上我不是這一屆的任課教師,所以老師們沒有找我討論,我是在朦朧中聽到這些對話,我本想起身,但又坐下,決定不起身參與,只是瞇著眼,微笑的聽著。
晚自習的那六周,只要我在學校,我常常默默在樓下辦公室陪到最後,她們離開下樓經過我的辦公室,會開心的跟我說再見,我會抬起頭,揮揮手,看他們離開,然後觀燈離開。
會考前一天,全校聚集,照慣例邊吃著包子粽子,邊讓國三孩子上講台為自己為夥伴加油打氣。
一個又一個孩子上台喊話,氣氛一如往常的歡樂,直到小翰上台,全校成績最好的小男生,他也是大隊長。
我們一直努力走到今天,明天就讓我們笑著進考場,笑著走出考場。他洪量而自信的說著。
我突然發現:啊,長大了啊,震盪的孩子們。長大了啊。
如果小翰拿5A,全三年級吃牛排,我請客。我喊了出來,全三年級鼓掌尖叫。
接著小君上台,成績最好的女生。
她一慣修赧的微笑上台,但是一樣自信而從容的發表了誓師宣言。
下台前,同學喊出:主任,小君也可以5A,為什麼沒有牛排。
我說:可以嗎?
她還是修赧的脹紅著臉,但是輕輕的點點頭。
我說:小君5A,全校吃牛排。
全校歡呼。
就在剛剛,會考結束了。
第一天社會考完的時候,有幾個成績不怎麼樣的孩子跟我說:主任,我們贏了。
我說:怎麼說?
我們隔壁那一排不知道什麼學校,20分鐘後就全部趴下去了,一整排ㄟ。
那你們呢?
我們都沒有喔!每一題都一直看,看到最後寫到最後,鐘聲響才交卷的喔!
很好,待會喝養樂多!
耶~~
寫作測驗後又來一次。
英文考完後,那個被暱稱外國人的小女生經過我,我問了一聲:還好嗎?
她笑笑:還可以,A應該沒問題。
就這樣,震盪的孩子們,也走過了這一程。
明天過後,成績會陸續揭曉,然後開始親師生諮詢對話選填志願。
一如往常,我們會堅持並支持:孩子想去的地方就是第一志願。
也許今年會有一些孩子不能如同過去一樣:有能力去到想去的地方。
但,人生的震盪離開校園之後才開始,一出生就飽經震盪的爽中這一屆,或許更懂得如何走過這樣的跌宕起伏。
而有幸遇見震盪的這一屆,對我,對我的夥伴而言,都學習到如何一如往常的堅持-以一種不同以往的態度。
過去,每一次國樂團的孩子完成音樂比賽回到學校,我總會在音樂教室跟他們鞠躬說謝謝,謝謝他們又帶給我美好的一年,現在,我也想要跟這一屆震盪的孩子說謝謝,謝謝你們讓我溫習了如何回到初衷的堅持。
謝謝你們,我震盪的孩子們。
(本文由王政忠老師授權刊登,原文發表於王政忠老師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