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柏林舊國會大廈前,氣氛凝重肅穆。
為德國統一奠基,深受國民敬重的社會民主黨榮譽主席布朗德的棺木,覆蓋著德國國旗,被緩緩抬向共和廣場,德國總理柯爾、法國總統密特朗、前蘇聯總統戈巴契夫暨夫人,以及各國政要,尾隨在後。
突然,由圍觀的群眾中喊出一句:「布朗德以前也申請政治庇護。」(編按,布朗德在納粹期間,曾亡命挪威尋求政治庇護),畫破現場的沈靜哀傷。
喪禮未受干擾地繼續進行,禮炮響起。
但是,在德國社會中,政治庇護問題並非一聲獨響,它已和仇視外國人的心態結合,引發了負面的反應。
外國人滾出去
由北德的洛斯托克市到西南薩爾路易斯市,都傳出當街追打外國人或殺害外國人的消息;東柏林納粹集中營紀念館,遭到焚毀;多處猶太人的墓碑被破壞;戰後被禁的納粹黨旗及斜舉右手臂高喊「希特勒萬歲」的手勢,由穿著高統軍鞋、黑色皮衣的光頭「新納粹」稍加改變,再度復活;被汽油瓶焚燒的政治庇護申請者宿舍、被砸碎玻璃窗的鏡頭,總要在每晚的德國電視新聞中,「像氣象報告一樣」,占去十數秒的時段。
原東德地區,愈來愈多只從報紙和電視上「看過」外國人的青少年,加入右傾的暴力集團。他們服膺的信條是,「德國屬於德國人,外國人滾出去!」布蘭登堡邦有四二%十四到十八歲的青少年,支持這類攻擊外國人的暴力行為。
同情、贊成的並不只有青少年,也不限於東德的五個新邦;三八%的成年國民表示,「非常能體諒這種極右的傾向」,甚至有人在暴力發生現場,拍手叫好。
「基於歷史的理由,德國這類極右的攻擊行動,較英、法、荷蘭等國類似的事件,更引人擔憂,」法國「世界日報」(Le Monde)評論。許多東德的政治家,則以統一後遺症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統一兩年以來,東德各大城土木大興的表象,無法掩飾擺在眼前的事實--四0%的失業率、愈來愈高的物價和房租、同工不同酬的待遇,以及和資本社會的隔閡。
東德人原本以為,四十年來的缺乏能立刻且全面地獲得補償,期望都落空了,並且還感覺自己是二等公民,是「統一的犧牲者」。這種劣等感、挫折及恐懼,交織成一種「自我仇恨」,「於是找到更弱的犧牲者--外國人來發洩,」社會民主黨黨員狄爾斯分析。
不要與貧窮的德國團結
另一方面,被稱為「重建東德引擎」的西德經濟,也開始吃緊;光是為負擔東邊兄弟的失業、醫療及退休保險,就已經轉帳五百二十億馬克;為了重建東德,德國三家國立銀行已信用貸款一千億馬克;財政部長瓦格估計,到今年年底,德國將欠債一兆七千億馬克。大型企業開始縮減人事,物價、房租和稅負節節上升,已有十分之一的德國人瀕臨貧窮邊緣,四百二十萬人要靠社會救助金生活,整個社會還少三百萬戶住宅。基民黨日前又提議,「自一九九五年起要實施增稅」,西德人大喊吃不消,不願意為重建東德犧牲目前的福祉。
「明鏡雜誌」(Der Spiegel),將這種東西邊人民分別陷入沮喪、冷漠情緒的現狀,歸罪於政治家當初為爭取選票,許下不實諾言,「他們絕口不提統一過程中必要的停頓,只保證不增稅、市場經濟」。
極右派正好趁此機會大作文章,在西邊原以環保、反對德國軍人加入聯合國部隊等「雅痞國家主義」為主要主張的右派共和黨,在東邊則以反對「有錢的西德佬」及要求「與貧窮的德國團結」等口號,爭取到共鳴。現在更利用小市民的怨恨,將住宅不夠、高失業率、高犯罪率和國家主義相結合。靠著這些訴求,原本已經是南德巴伐利亞邦第二大黨的右派共和黨,又在慕尼黑、法蘭克福、司徒嘉特、漢諾瓦、紐倫堡等市的議會中,占有一一%的席位,媒體擔心它將來有組聯合政黨的能力。
另外,在德國中部財力雄厚、發行報紙主張「反對吉普賽人暴力」及「巨大人口非德國化」的「德國民眾聯盟」,則吸收了兩萬四千名黨員。
服膺希特勒主義,在八0年代末期只有一千名黨員的「新納粹」,自德國統一後,激增了四千九百名活躍的黨員,,其中大多是理著光頭的年輕人。東德地區還有「德意志選擇」及「自由德國工黨」等極右的小黨派。雖然它們都和暴力攻擊行動畫清界限,都經常用傳單,煽動對外國人的恨意。
尊重人類尊嚴呼聲興起
德國政府對暴行和處理申請政治庇護的問題,似乎也有避重就輕和向右看齊的傾向。上任五個月的外交部長金克爾表示,暴力行為「對內、對外都很難看」,但是,也得「站在東邊人民的立場著想」。
過去十年,德國的「處理政治庇護法」已經修改過八次,每次都希望加速審核過程,並立即將被拒的申請者送回國。現在,德國政府卻醞釀修改憲法,以限制政治庇護申請人的權利。
面對右傾的政策和仇外的氣氛,許多德國人覺得「非常羞愧」,當然也提出強烈的批評、反對和抗議。公益廣告一再呼籲「和外國人和平相處」;電視辯論節目中,有關政府官員,被反對仇視外國人的民眾,質問到毫無招架的餘地。
十一月八日在柏林舉行,以維護憲法第一條「人類尊嚴不容侵犯」為宗旨的最大規模示威,由德國總統維茨塞克出面召集,柯爾總理及各聯合政黨主席都親自由波昂前來參加。
評論家艾森斯柏格,由歷史和人文的角度批判「德國不是移民國」此一右派口號的健忘和道德矛盾。他在新書「大遷徙」中提到:由歷史和地理上來看,德意志民族都不是單一民族,在二次大戰期間,這種移民性更為明顯,除了男性人口、被法西斯主義逼迫的德國精英及猶太人的大遷移之外,德國還由全歐徵召一千萬名強制勞工(其中三分之一是婦女)到德國。當時有三0%的工作由外國人擔任(在軍火業甚至達五0%)。二次大戰後,人口移動的範圍、規模更為擴大,一九四五年到五0年由東歐逃到德國的難民,據估計就有一千兩百萬名。五0年代中期,德國更有計畫地引進外籍勞工。目前全德共有五百萬名合法永久居留的外國人,是全歐外國人最多的國家。
自我認知不夠穩定
仇外絕非只發生在德國,但是為什麼這個問題在德國特別呈現極端的兩極化?
「單用德國人背負著歷史的罪惡感為原因,並不足以解釋清楚,」艾森斯柏格認為,「理由在於這個國家的自我認知不夠穩定……德國人連自己都無法忍受,也就更難喜歡外來的人。」
針對此間甚囂塵上「同情政治難民,但不接受經濟難民」的說法,艾森斯柏格則站在人道的立場,認為「應先除去或減少富國和貧國的差異」,但是工業國家似乎沒有意願,也沒有能力勝任這種全球資源重新分配的任務。
隨著東歐的改變和歐洲國界的開放在即,勢將有更多外國人來到位居中歐的德國尋求新生活。德國人是不是「醜陋」,要德國人自己證明。
流浪者之歌
吉普賽人第一次成群結隊踏上德國土地,是在十五世紀初。今天,他們仍然不斷越過德渡邊境,進入德國申請政治庇護,卻成為此間最不受歡迎的外國人。
這支起源於印度西北部的民族,幾百年來,始終處於社會、經濟、權利上被歧視的情況。他們不斷地變換停留地點,全歐都有他們的蹤跡,其中以停留在羅馬尼亞的兩百萬名為最多,其次為捷克、南斯拉夫和保加利亞。他們在上述國家,也多半被視為次等民族。
吉普賽人在流浪遷移的歷史中,多半以藥商、演奏音樂、變戲法、算命維生。同時也發展出一些求生技巧--乞討和隨機偷竊。「因為在一樣貧窮的世界,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一個吉普賽人的代表團體如此解釋同胞的行為。但是這種文化卻和其它的文化格格不入。
抱著嬰兒,坐在商業鬧區街道上乞討的吉普賽女人,集體在商店偷竊或威脅突擊鄰居的吉普賽兒童,不講求衛生,甚至不知道如何便用沖水馬桶的生活習慣,正好和愛乾淨、重複榮譽的德國人相牴觸。吉普賽人因而較其它外國人激起更強烈的反感,甚至成為右派人士口中「外國人」的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