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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風與童年

溫曼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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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曼英

1992-11-15

瀏覽數 14,650+

家風與童年
 

本文出自 1992 / 12月號雜誌 吳舜文傳

民國二年農曆十一月初八。

中國的人才之鄉--江蘇常州適值酷寒嚴冬。冷例的空氣汨汨流竄,枯樹、房簷上,早已結滿冰柱條。

香火以商、官相傳的赫赫士紳吳鏡淵家門口,漸被積雪覆蓋;但貼在大門兩側「象徵子息風骨的對聯「延陵世宅」、「讓國家風」,經風清雪掃,益見分明。

膝下育有三子一女的吳鏡淵夫婦,在豐衣足食的裕境中,正引頸企盼第五個兒女的誕生。

儘管天寒地凍,深具現代知識的吳鏡淵,仍不願為產房點炭燈取暖。他惟恐炭燈燃燒產生的氣毒傷及母子,那曉得嬰兒出娘胎後,竟然不哭不動。

接生婆依直覺判定:「小孩凍死了!」歷經大痛的產婦諸慧芳,勉強睜開疲累的雙眼問:「生的是個男孩兒,還是女孩?」聽說是個女兒,無力地揮揮手,表示凍死也就算了。

吳鏡淵不肯放棄。篤信佛教的他想:一條剛從漆黑母體中游出來的小生命,初接世間光明,怎好這樣就走?因此便把奄奄一息的新生兒,輕輕裹進自己和暖的狐狸袍裡。他耐心地摀護,直到感覺嬰兒的小腳開始徐徐蠕動……。

這個在生死邊緣,被父親用熱愛摀活的孩子,就是二十世紀,中國最有成就的女企業家--吳舜文。

按常州吳族家譜排行,吳舜文與堂房姐妹為「柔」字輩。她的姐、妹分別叫做「靜柔」、「順柔」;而她,特由長上取名「懷柔」,以紀念這段在父親懷抱裡活過來的故事。「舜文」則是這位開創歷史的企業家,用以對外的學名。

「懷柔」的因緣,使得吳舜文在成長過程中,比其他手足享受到更多的父愛。她不僅和父親緣深情厚,從相貌、性格、價值觀乃至行事的風格,也無一不深得「為官清正、從商守格」的吳鏡淵寞傳。

「為官清正、從商守格」的家風

吳鏡淵「為官清正、從商守格」的血脈,傳承自先祖的一身傲骨。

吳舜文的祖父諱鳳梧。一八五0年代洪陽之亂,他的雙親均為長毛所殺。吳鳳梧在三天之內,驟成無所依恃的孤兒;為了求生,只好隻身投奔遠在農鄉的外婆。

依親之路邈茫,他連續幾天都不得食物裹腹。然而,捱到外婆家後,外婆並未對苦命的孫兒表露關懷與重視。她只拿出一碗飯,淡然地對他說:「你去吃吧!」

饑腸轆轆的吳鳳梧強忍餓苦。他告訴自己:「就算餓死,也不能吃這樣的一碗飯。」因此空著肚子,悻悻地離開了。

「不食磋來食」的吳鳳梧,後來到一家衣庄店工作。他從學徒做起,終於自立門戶,變成掌控全局的老闆。

吳舜文的父親吳鏡淵,走的則是先官後商的路。

萬名傘表政績

滿清末年國父孫中山掀起革命狂潮時,吳鏡淵正在湖南做清府的地方官。他的職銜是地方軍隊提調,在營務處辦公,實權為知縣道台。與他有同僚之誼的知名人物計有:武昌首義的雲南都督蔡銬、國民政府的首任行政院長譚延闓、總統府資政俞大維的父親俞明頤等人。

知縣兼管文武,直接深入民間疾苦。吳鏡淵為官期間,仍有刁民藉洪秀全上帝會的勢力侵佔土地、搶奪良家婦女……,訟案層出不窮。罪囚在行刑前,必先得知縣核可;吳鏡淵所執掌的,便是定奪犯人生死的大權。

由百姓的好惡,適足以洞察地方官的操守。吳鏡淵廉潔愛民、不枉不縱,辭官時,湖南縣民苦苦留他。有人硬拉住他腳上所穿的長靴,長靴拉掉了,吳鏡淵還是要走。

縣民送給吳鏡淵的紀念品,是一隻用布條拼出,形狀像大圓餅一樣的萬名傘。愛戴他的百姓紛紛把自已的姓名寫在布條上,布條接成傘面,足足累積了好幾層,讓這位子民官帶回家鄉,永誌政績。

雖然政績卓著,吳鏡淵能不戀棧仕途。民國元年,他從湖南來到上海,和吳稚暉、陸費伯鴻、孔祥熙等黨國要員,齊手創辦中華書局。在文化事業方興未艾的七十餘年前,這個書局先是出版教科書、辭海……,後因購置了中華民國首台彩色印刷機,又攬進替政府印製鈔票的業務,在大陸的大部分省分都設有分公司。

書局之外,吳鏡淵還同時開辦紡織廠,踏進輕工業的領域。

常將有日思無日

雙軌事業逐漸替常州吳家創造了相當的財富。懷有菩薩心腸的吳鏡淵,開始用從商的利得回饋家鄉父老。他在常州府武進園大興育幼院、貧兒院、育嬰堂等慈善機構,為救助老弱貧苦慷慨解囊,甚至一擲千金。

然而對內主持自己的家族,經商致富的吳鏡淵則仍堅守「節約、簡樸」的一貫原則。他總是隨手關燈,利用日曆背面的空白來記事,吃賸的東西即使隔了夜,也不肯輕易倒棄……。

吳鏡淵教導孩子最重要的庭訓便是「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這樣的生活教育,的確如影隨形般,影響了吳舜文的一生。

沒有書包的歡樂童年

吳舜文的父親個性嚴謹,在家中極具權威;母親諸慧芳開朗、外向,不拘小節。在這兩種氣氛的互動下,她的幼年生活充滿了身教、歡笑與童趣。

父母的性格雖如南轅北轍,但他們鶼鰈情深,幾乎從不拌嘴,為吳舜文締造了一個無比溫馨的家園。

諸慧芳對丈夫既體貼又尊重。常州的夏天相當燥熱,當時沒有電風扇,只要嚴肅寡言的吳鏡淵一伏案書寫,她就為他搖扇子;有時也叫孩子們學著替父親扇涼。夫妻倆偶爾意見相左,諸慧芳總會說:「反正我的九十九票,到頭來也抵不過你的一票……。」

在小七歲的么妹出生之前,吳舜文一直和父母同睡一張大眠床。他們經常在天冷時,坐在被窩裡對打紙牌,此情此景至今依然清晰地留在她的腦際。

吳氏夫婦都是虔誠的佛教徒。吳舜文從小耳濡目染,不僅對各種祭祖的儀節了然於心,亦沿襲了他們的生活習慣。

吳鏡淵一向以慈悲為懷,即使在房間裡捉到一隻蚊子,也要拿到屋外放生。諸慧芳則深為惜福。雖然景況寬裕,她仍勤儉持家,始終用舊的衣服、被單納底,一針一線,親手替孩子們做鞋。

為了教兒女也懂得惜福,諸慧芳要家人分食隔夜菜,以免倒掉浪費。吳舜文不肯吃,她總是告誡女兒:「曾經有個落魄的富人沿街乞討,一個老和尚把昔日富人倒掉的飯,曬乾了給他吃……。」

吳家長年供奉祖宗牌位。身為長媳的諸慧芳每天晨起,必先誦經、裝香,把佣人打好的洗臉水奉上,再以三根香請祖先應供吃早飯;午、晚餐亦然。家裡有任何名貴的食品,都以供祖為先,下了供,才讓孩子們享用。

吳舜文受母教影響,結婚自組小家庭後,也遵循這些作風;直到下半生皈依耶穌基督,才不再持香供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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頑皮、慧黠像母親

從接受母親生活習慣的童稚起,吳舜文便比其他姐妹更神似地展現了一如母親的活潑、頑皮與慧黠。

諸慧芳是一位沒有進過學堂、裹了小腳的舊式婦女。但她能在婚後自己學看「珍珠塔」、「安邦定國」等小說,並把其中文句適切地運用在生活上,出口成章。

她希望三個女兒不要爭吵,就說:「你們是千朵桃紅一樹生呀!」看到有人臉皮厚、不怕輸,會說:「這人錦上添花,老面皮。」輕責兒女們不肯用功讀書,則說:「賣鴨蛋的挑了個扁擔,可惜沒一個是好的。」

這些生動的譬喻既富親情又饒趣味,使吳家姐妹歷歷難忘。

三年前,吳舜文的大姐舜琴在上海過世;她和在美行醫的妹妹舜九為此通電話,兩人黯然神傷地會心提醒:「現在我們只賸下五百朵桃花了。」不過,他們也以彼此此生的成就為榮。「我們這幾個鴨蛋,倒沒有一個是破的,」吳舜文感慨地回顧。

諸慧芳不只是引證小說裡的章句,偶爾還會開通地和孩子們分享她的成長經驗。其中讓吳舜文記憶最為深刻的,是母親童年的頑皮事蹟。

據諸慧芳自白,曾有一個酷夏的午后,她的姐姐拿著扇子在院落裡乘涼,不知不覺睡著了,而隻手仍把圓扇子搖擺不已。她看了好笑,悄悄用撐箱蓋的長木棍換下姐姐手中的扇柄,姐姐便拿著長棍,硬往自己的臉上狠敲了一記……。

會搗蛋的小女生

童年時期的吳舜文長得明麗秀緻,但頑皮的個性則和母親如出一轍。她喜歡和堂兄弟們一起踢毽子、造房子、跳繩,不願擠在女孩兒堆裡。當在上海讀中學的大哥回家度寒、暑假時,她總是和大伙一塊兒競球技。

而三個堂兄弟並不歡迎這個「會搗蛋的小女生」。他們愛玩鬥蟋蟀,早起聽到蟋蟀幾喳的叫聲,常不顧一切地到大石頭底下去尋寶,然後依兇悍、善鬥的程度,把它們分別擺在大王、二王盆裡。

一次,好奇的吳舜文趁他們沒注意,掀開蟋蟀盆蓋一窺究竟:「大王」、「二王」曝光後,落荒而逃。她只好央人代勞、趕緊回補,結果仍被堂兄識破。

另一次,連她自己也承認,的確是闖了禍。她的大姐白天在家做女紅,晚上空了,常穿過弄堂、花園,到堂姐家擺龍門陣。吳舜文很想同去,大姐從來不許;她若默默跟蹤,被發現了,不但被遣送回門,還會挨上一頓好罵。

她心裡雖不服氣,嘴巴倒不吭聲;一回逮到機會,居然拿了一柄大剪刀,把姐姐長長的辮子由身後一刀剪成兩段。為了這件事,父母都動了氣,連從來捨不得打她的父親,也開了戒。

吳家雖有三個女兒,讓父親摟在懷裡摀活的吳舜文,從小就被父親視為最寶貝的一顆掌珠。父親給她的身教是:一板一眼、實事求是;而濃蜜的父愛則使她在心理上,特別具有自信心與安全感。

實事求是,一板一眼

在吳舜文的記憶裡,常州的家宅是父親實事求是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吳家有三房同住,吳鏡淵在一個世紀前所親手設計的宅第,便已展現出相當現代化的建築觀念。

他不讓房子緊挨馬路,留下前庭的空間做停車或停轎場;他給每個房間一扇落地大窗,窗外可見花園、迴廊,視野清麗開闊;他把天花板做成有用的空間,上面儲藏輕便的衣物……。

吳舜文和實事求是的父親單獨相處時,所談論的話題,總也是比較一板一眼的。

諸慧芳常到上海去看在青年會就讀的長子,把她交由父親照顧。每到仲夏夜晚,父女倆便坐在院子裡,對著滿天星斗乘涼。

在這段共享天倫之樂的時光裡,吳鏡淵不是教女兒認星座、辨節氣,就是開講數學勾、股、弦的道理。直到現在。吳舜文仍然記得父親所教她的,「冬至過一百零六天是清明……。」

父親對她的偏愛,則毫不避諱,為眾所周知。

吳舜文五歲那年,吳鏡淵必須常駐上海辦事;他獨帶她同行,晨起並親手為女兒梳辮子。那時從常州到上海,就像能出國一樣地神氣,他們一去就待兩個禮拜,兄姐都對她十分眼紅。

令人眼紅的事不止一端。常州人請客愛吃早點,鼎泰豐的蟹殼黃、小籠包最受歡迎。只要吳鏡淵在鼎泰豐款客,兒女中,也必定只帶她。

吳舜文出客的衣著,是大她三歲的小哥哥平日捨不得穿的紫紅緞男童長袍、藍色織錦背心;出門的交通工具,不是轎子便是黃包車。如果沒有轎、車,父親便會讓一個老佣人,一路背著她。

有一回,兄姐三人一起去上海,她竟染上副傷寒。吳鏡淵從常州發號施令,交代小兒子要四個小時給妹妹吃一次特效藥。這個吳舜文口中的「小哥哥」,硬是半夜不闔眼,坐在沙發上等她吃藥。

大姐問病中的吳舜文,要不要讓雙親來看她,她直爽地說:「爸來就好;媽來了,一個不對還會罵人!」結果父母都趕到了。當諸慧芳知道女兒並不十分扮見她時,竟諒解地表示:「哦,我多來啦?沒關係,我什麼都不碰好了。」

從小就具「領袖像」

雖然吳舜文甚得父親獨鍾,幼年時期,她一直覺得母親疼姐姐,不太喜歡她。她也常跟作風開明的媽媽抱怨:「大的寶貝,小的心肝,中間這個似乎與妳不相干……。」

有時兄姐欺負弟妹,母親不加聞問;吳舜文心裡憤怒,明知自己吵不過,就悶聲不響。母親常因此評斷:「她很定,隨你們怎麼起風浪,她總是不開船。」

事實上,在吳家六個子女當中,排行第五的吳舜文最具領袖威儀。她小小年紀就懂得支姐喚妹,要這個替她倒茶,那個為她拿東西。母親看不過去,先是數落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七寸(毛筆)、七分(女紅)也不喜歡,只會調兵遣將。」見她支使依舊,便乾脆說:「我聽妳一下叫這個,一下叫那個,最好是有一天,妳能一呼百諾!」

令諸慧芳難以逆料的是,幾十年後,這句話果真應驗了。

而幾十年後,吳舜文再回顧母親的心情,也已能萬分肯定,母親是愛她的。

她記得自己曾經怨嘆,家裡有好水果,母親總要留到哥哥從上海回來,才准大家吃;後來她去上海讀書,母親一樣為她把好水果留到爛。每回她離家,母親一定親自送她到車站,直到火車啟動。此情此景,經常在她午夜夢迴一一重現。

十二歲才進小學

吳舜文的童年生活多采多姿,唯獨缺少背書包上學堂這一項。當時女子受教育的風氣混沌未開,有些富家女根本不讀書,要讀的,也多半進私墊或教會學校。

十二歲那年,長她九歲,經常代父母主持家務的大姐跟父親商量:「懷柔像個野丫頭,是不是該讓她讀讀書了?」吳鏡淵接受大女兒的建議,送吳舜文到常州的一所教會學校。她沒有經過任何考試,就直接進小學念二年級。

民國十四年初,她剛升上三年級,中國在群雄割據的亂局中,爆發「徐州之役」。浙江軍閥孫傳芳的軍事行動,造成江蘇省擾攘不安。常州的學校停課,大家紛紛搬離家鄉,走避兵禍。比同齡的孩子晚讀兩年的吳舜文,因此輟學。

次歲,吳鏡淵在上海看到極負盛名的貴族學校 中西女中附屬小學招生。他問女兒:「這所學校離家只有一百步,妳要不要去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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