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分證上若取消本籍欄,我不能接受。」
「在辦公室聽到有人講台語,我還是會起反感。」
「國民黨是不爭氣,但萬一有另一次二二八(這次角色易位),也只有它會保護外省人。」
「我父親前半輩子在大陸,後半輩子在台灣度過,我可能會相反。」
四十年了,縱然人們常說「經過交友、工作和通婚,省籍界線已漸淡化」,但關起門來,某些「生於斯、長於斯」的外省二代子弟,依舊難掩對腳下這個島嶼若即若離的心情。近年來,政治紛爭挑起的省籍糾葛,更加深了他們對未來的惶惶不安。
他們的「鬱卒」心事,固然有大時代和小際遇的背景,不過,也有另一群他們的兄弟姐妹,不管名叫台生、念祖或建國,已漸漸擺脫外省子弟「邊緣人」的宿命,不等四年後身分證上「出生地」取代「本籍」,他們已是落地扎根的「第一代台灣人」。
從市聲喧嚷的台北街頭,到豔陽潑灑的南台灣,這群大約二十五歲到四十出頭的第一代台灣人,正是社會中堅階層。
有的才脫離校園,有的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或是報端、螢光幕上的名角,也可能正默默做著基層服務,不少人更在政治領域為不同的理念打拚。
「或生而知之,或學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源於不同的家庭環境、成長經驗和性情,他們融人本土的歷程也各有不同。
回歸本土,重新定位
自幼生長在天然無遮的土壤中,最容易適應台灣的風水。
台北市議員賁馨儀,在苗栗苑裡的海邊小鎮長大,與閩南人、客家人比鄰而居。父母都受過大學教育的她,羨慕的是農家生活;最愛豐富熱鬧的大灶,常用家裡的白米換別家的蕃薯;別人沒鞋穿,她也樂得做赤腳大仙,騎牛抓魚。直到上大學,做夢都常回苑裡。
一口字正腔圓國語主持節目的李濤,自稱是高雄人。生長在大街上唯一的外省家庭裡,李濤和附近玩伴從「我們去「剃頭」(玩耍)」開始結緣。唸海軍子弟中學時,外省同學當他是台灣人。
「直到今天,上市場買菜、路上碰到阿公阿婆,開口說台語根本是我的反射動作,」李濤用他慣有的連珠炮語調說。
而對於許多外省爸爸、台灣媽媽孕育出的「半山」,大陸情懷和本土風情並行不悖地貫穿了他們的成長經驗,也豐沛了他們的人生內涵。
在過去「重中原、輕本土」的失衡教育模式下,有些外省子弟對台灣社會的認同,是年歲漸長後,經由理性的認知和反省,逐漸成形。
眷村籬笆內成長的孩子,離家五百哩後遇到的很可能是文化震撼。
中國論壇總編輯蔡詩萍(他的父親自覺身世如飄萍,故名之),頭一回擠在群眾裡傾聽反對運動者高聲吶喊被壓抑的憤怒,從他不熟悉的語言中察覺,「做為一個外省第二代,我忽略了多少生活世界中想當然耳的訊息。」他從此努力跳脫出原有的框架,尋找新定位。
新國會聯合研究室的鍾佳濱,由大學社團的激盪中,才「理論上」意識到台灣的省籍問題。當兵時更發現,「原來外省人這麼少」,自己過去身處的是「相對較封閉、平穩的圈子」,而他的台籍袍澤可能才比較是社會其實面的代表。
從外省豬變成台灣人
「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都在燈火闌珊處。」也有一些二代外省人,歷經一番迂迴頓挫,終於回歸本土。
「我的愛國情操碰上人道主義,轉化為愛鄉愛土。」中研院民族所副研究員張茂桂,坐在頗具民俗風味的研究館裡,精確地描繪他的心境轉折。
年少時的張茂桂,有同情弱者的人道情懷,更有浪漫的愛國熱情;高三時加入國民黨,曾是人生中慎重莊嚴的抉擇。
但隨著負岌海外、台灣政治解嚴等經驗,張茂桂對國民黨的觀感轉變,也覺得過去虛幻的國家意識很難發揮力量,人道精神催使他轉向與台灣的土地人民結合。
今年才從政大歷史研究所畢業的王凌霄,有另一番故事。他的台語很瞥腳,當兵時發現,「怎麼搞的,連買張車票都會害怕,用英語好像都流利些。」
去年夏天赴新疆、青海,對王凌霄是趟震撼之旅。三天三夜的火車行,滿臉滿嘴的沙;放眼看去,除了電線桿,只有無盡的荒涼。他碰到很多西藏人、維吾爾人,他們想獨立,因為漢人不見得能幫助他們。
王凌霄抬抬眉頭說:「統一後,台灣不可能消化那麼多不同的人,那麼大片的貧窮,一定馬上拖垮了。」遠行歸來,他第一次確定,「我應該把台灣當自己的家,不再離開。」應該學台語,嘗嘗檳榔的滋味;有人問路時,儘可能用台語回答……。
童年時懵懵懂懂被叫做「阿山」、「外省豬仔」,數十年後說出:「我是台灣人。」他們走的路也許不同,但在交會點上聚首時,會發覺心境相彷彿。
為求生存,學說台語
第一步,撤除心靈的籬笆,用平等的眼光看待各族群;甚而能夠坦然接受「外省人已成少數民族」的現實。
外省子弟不等於權貴子弟,但是,早年隨政府來台的外省軍公教人員,待遇福利確實較優渥。任職於高雄中興銀行的許元常記得,當年本省小孩下田放牛、收甘蔗,大陸籍公務員則在家中等著牛車送來配給米。
加上「尊國語、抑方言」的教育政策,外省小孩憑著語文的優勢,學業上較易出人頭地;即連本省孩子也以「國語說得真好,一點不像本省人」而沾沾自喜。
早年若隱若現的優越感,在本土化的浪潮中已沖刷殆盡。今天外省二代無祖產、欠人脈,經商從政都相對受限(極少數承父蔭者除外),真心要融入這個社會的,必須克服心頭「相對受剝奪」的危機感。
「外省人以後在政商方面必處於配角地位,這是非常正常的現象。」高雄市議員賈先德,是四十三位市議員中唯二的外省人之一。但他相信,「就算本省人把外省人都壓迫掉了,對他們又有何好處?本省人不會這麼做的。」
個兒高高、活躍在地方的國民黨屏東市民眾服務分社主任李守道,透露外省籍貫時,前來敬酒的餐廳老闆大呼「看不出」;他得意地笑笑:「若要生存,你必須調適自己,不可能要求別人調適。」
掌握本地語言當然是最重要的調適。「沒有省籍問題,只有語籍問題。」學美術的徐正明,國台語雙頻道滾球似地轉換自如。他擔任立委王志雄的公共政策研究主任,為KTV進駐住宅區、高雄市民群情嘩然一事,忙著四處協調。
他的太太陸曉春,也是國台語雙聲帶的好手;他們正打算把五歲的兒子送到離家較遠、本省孩子為主的小學,趁早學台灣話。
共通的語言的確是人與人間的黏著劑。三年前中研院的張茂桂為尤清助選台北縣長;有回在瑞芳,面對多是阿公阿媽的群眾,破題兒第一遭用台語演講。
「講得很破,但感覺真好,我覺得自己是當中的一分子,而其實這社會包容力也很大,」他帶著滿足的笑回憶這段難忘經驗。
讓時間化解統獨糾結
二二八事件刻下了省籍隔閡,但在多年隱諱下,大部分的外省子弟「似乎晚知道了些。」他們同情本省受難者及家屬,主張政府應儘速道歉撫卹,但也顧及當時遇害的外省同胞;畢竟在那戰亂流離的時代,每一家都從苦難中走過。
「以現在的眼光看當時,是不公平的,」中國農民銀行屏東東港分行副理王鴻屏表示。作風爽快的她,父親是河南人,母親鹿港人,在兩族群間左右逢源。
台灣的水親土親,那片父母曾日夜懸念的秋海棠呢?除了曾填寫無數次的籍貫、幼時朦朧中配戴的黑紗、歷史地理課的必考題,似乎很難有更真切的牽連。
李濤為公為私去過大陸好幾回,但每回「能少待一天,就少待一天,很明確地知道自已不屬於那地方。」中興銀行的許元常表情驚異地說:「那邊的人連長相都和我不太一樣了。」
對學建築的王蘋而言,澎湖別具風味的民宅,門口坐有老太太聊天,才是真實的情境,不似天壇、頤和園那樣遙遠空洞。而每逢年節媽媽努力做出的安徽菜,也只象徵著她和媽媽之間的連結。
至於政壇中爭得你死我活的統獨問題,這「第一代台灣人」都各有一套言之成理的主張。
有人以理性判斷台獨行不通;有人表示若能確保安定、提高國際地位,台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人索性投身支援台獨運動;但更多的人贊成維持現狀,讓時間化解千千結。
統獨無定見,確定的是人生規畫將與台灣前途密密編結在一起。
李濤「不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離開台灣,所有錢也都投在這裡的房地產上。」
曾寫過「咱攏馬是台灣人」的丁庭宇,做民意調查、教書,忙得不亦樂乎。他很實際地估量,「我們最容易在台灣得到一點成就,」是在大陸、國外都不及的。
「二千萬分之一」
從「外省第二代」到「第一代台灣人」,是個人的抉擇,是身心的重新安頓,但絕不是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也不意味著和「父親的文化」全然決絕。
然而,一些存心接納本土的外省子弟,卻察覺到外省朋友眼中閃爍的責怪不滿,也遭到本省族群的懷疑排拒。
不久前,蓋洛普公司的調查結果或許可佐證;七成五的台北市眷村民眾主觀上認為自己是台灣人,但認為本省籍的朋友同事也接受他們是台灣人的,卻降到五成四。
一位生長於台中、台語流利的傳播界人士,向來「不太意識到自己是外省人」,但這幾年政爭扯出省籍問題,使她突然發現到自己不同的身分,而台語也在許多場合(如大學同學會)成了強勢語言,她不免自覺是「弱勢、犧牲者」。「如果這種感覺愈來愈強烈,我對台灣的認同可能會愈來愈淡。」
寫散文、文學評論的蔡詩萍,對此也深有所感。在他作品集的扉頁上,已略去作者本籍,只列出生地;他確知未來人生將以台灣為思考重心,但他的外省朋友不諒解他,本省朋友也怪他「靠得不夠過來」。
「外省人當然該努力,本省人也該創造客觀的情境,不讓我們覺得被排斥,」蔡詩萍垂眼攪著咖啡說。
外省人,本省人。對第一代台灣人而言,唯有當這兩個帶有明顯區隔意味的名稱消逝時,才是真正水乳交融的一天。
曾有一位台籍老先生赴大陸觀光,下飛機後發現:「哇!大陸都是外省人。」
這位阿公隨即又發現,在大陸人眼中,不論「台灣的本省人」或「台灣的外省人」,統統是「台胞」。
這個島上的人,無論是否有朝一日將成為「十一億分之一」,可以確定的是,眼前唯有互相接納、扶持,把握當下,做個「二千萬分之一」,最具真實意義。
容滋浩:外省人不要自畫門檻
籍貫對我的意義不大。屏東市人口二十一萬,外省人只占兩成,其餘是閩南人和客家人。閩南人認為我是閩南人(因為我會說道地流暢的台語,生活方式也和他們融合);客家人認為我是客家人(因為我籍貫是廣東);而外省人也當我是外省人。
我還是贏了
政治活動將人際關係和種族歧視拉到表面張力。但民國七十五年。我脫離國民黨參選屏東市長,擊敗了國民黨提名的候選人;七十九年再度競選,國民黨和民進黨兩黨夾殺,我還是贏了。純以民眾支持而當選的外省籍市長,我是唯一的例子。
這裡的投票行為很好玩,外省人投給本省籍候選人(因為我不是國民黨提名的),本省人反而投給我,證明他們肯定我是其中一分子。
外省人從政,態度要改變,是為民眾服務,而不是出來拯救他們、統治他們;也要開拓票源,不能只著眼外省票源,這會把自已困死。
我不贊成「外省子弟聯誼會」這類組織,這是自畫門檻,你為何不參加社會團體?今天要有世界觀,本國裡為何還要分?我也反對什麼「外省子第台獨支援會」,你若支持台獨,就參加台獨聯盟嘛!何必外省人自組團體?
統獨是次要問題,重要的是將來的坐活方式。台灣揉合了各種文化,現在已是一種台灣新文化,台北就是很好的例子。
即使將來成立台灣國,也不可能回歸原始文化,只講台語;那樣不只外省人會抗拒,本省人也不能接受,因為經過四十年的融合,兩邊早已難割難捨了。
(林蔭庭採訪整理)
殷唯一:下一代就會好了
國中時,外省人會有些優越感,似乎較聰明,家境較好,後來往下滑,現在整個顛倒過來了。
這不是外省人的危機,而是這一代要承受上一代的後果。以前外省人位居要津,掌握實質利益,如今本省人要拿回來,把怨氣出在外省第二代。但這只是過渡現象,到了下一代就會好了。
我常聽中廣的「尖峰對話」,發言的很多是外省第一代,言之有物的很少。有時碰到一些外省人,擺弱者姿態,都又強求,講話不理性,連我要同情他們都很難。
有些本省人談起二二八,或國會老賊的問題,會有強烈的排斥外省人心態,我就對他們說:「你看我是那樣的外省人嗎?」
只要是好的,都喜歡
大陸回去過,風景很好,管理很差,對我沒有什麼家鄉或根的感覺。至於台灣的前途,我不拘型式,只要不影響我的生活就好了。牛肉麵和蚵仔麵線,只要煮得好,我都喜歡;平劇和歌仔戲,我都不喜歡。
我承認現階段有省籍問題,但不要挑明,默默地撫平。希望我們的下一代,不會再有人採訪這題目了。
(林蔭庭採訪整理)
朱天心:我不寫台灣,寫那裡?
我生在眷村,從小看著父親的鄉愁,對大陸自然也有種抽象的感情;但母親是客家人,我的母語是客家話,所有叫得出的親戚都是客家人,小時候每年暑假回外婆家,不乏本土經驗。後來嫁的又是宜蘭人。
原來不覺得省籍是問題,但這幾年政治鬥爭,也蔓延到文藝圈。譬如,近年來我寫了不少政治社會批判的題材,某些文藝界的本省人都認為我侵犯了他們對台灣本土的解釋權;以他們的標準看,也「罵」得不夠兇。
我從小認同的是中國文化中好的那一部分,原以為國民黨就等同這些。但經過長時間的閱讀和觀察,發覺國民黨並不等於中國文化,我也夢醒了。
今天本省人認同台灣、恨國民黨,用感官就可以做得到;但對我們外省子弟而言,批判國民黨需要更大的勇氣,更多理性思考的力量。
可是,有些人似乎要我像共產黨入境時,先宣告脫離共產黨般,公開切斷和國民黨的關係。人總有幾分骨氣,這我做不到。
憂心「大閩南主義」
我的新書「想我眷村的兄弟們」,本來我不想用這作書名,果然書還未上市,就有台灣口音的人打電話來罵:「你們要組眷村黨是不是?」幸好出這本書的蘇拾平(曾是新潮流系的人)堅持我用這書名,使我恢復一些信心。
個人的情緒波動只是一時的,我憂心的是這種非理性的「大閩南主義」現象。
對於認同台機,我很怕說出「噁心」的話。但是,我不生此地,生何地?我不寫台灣,寫那裡?只有關於台灣的題材,我最有把握寫,也最想寫。
(林蔭庭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