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你擔任兩年校長以來,有那些地方你感到滿意,或不滿意的?
答:我認為比較意的,是使學校的校風稍微改變。我們學校有三萬一千人,大學部就有兩萬一千人,我盡量把它變成很融洽,每天至少花一個鐘頭到教室或宿舍,去跟他們交談,來改進整個校園的氣氛。
我覺得還沒有完全令我滿意的地方,是關於多元化的挑戰。在美國大學校園裡,多元化是今後一個很重要的發展,這方面還要努力。
多元化中精益求精
問:你擔任校長以來,一直希望在多元化中精益求精,使加州大學更上層樓。「多元化」在當前的美國社會,特別是對美國的高等教育,究竟扮演什麼樣的角色,您能否向國內介紹一下這觀念?
答:我被宣布為校長的當天,第一次發表的談話,就指出今後的目標一定要「excellence through duversity」,也就是要在多元化上精益求精。
美國在近年來談到「多元化」,多數人常認為道是一個不得已才要面對的問題,我想道是不正確的。今後的世界,尤其是二十一世紀國際化的發展,「多元化」是一個很重要的優點,我們應該多運用。
有些人認為多元化和精益求精是衝突的,我覺得沒有衝突,甚至認為要達到精益求精,多元化是必須的過程。
對多元化的定義,應該要廣一點,不祇是狹義地指少數族裔的問題,而是整個校園都要走向多元化。譬如現在有許多成年人再度回到學校念書,或是鄉下來的人、貧窮卻有心念書的人,在運動、音樂藝術方面有特別造諧的人,這樣的包羅萬象就是多元化。
問:很多人說二十一世紀時,將是美國、歐洲的德國、亞洲的日本二強競爭的局面,而美國可能會稍占上風,因為有較開放的移民政策,社會較多元化。加州可以說是美國各州中最多元化的,可否就加州大學的情況來說明?
答:我最近也曾提出來,加州的人口已成世界性人口(global population),現在加州有將近三0%的人口為南美後裔,一0%左右的亞裔,另有約八%的非洲裔居民。
現在柏克萊加州大學學生的比例,也可說是反映出這種世界性民族的變化,尤其面對國際化趨勢的快速發展,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資產。我想這在我們學校、加州和美國都是特別重要的關鍵,在二十一世紀的國際競爭上會發揮良好的影響。
問:你被聘任為校長,當然是肯定了中國人或東方人的成就。你覺得今後中國人在美國的地位或表現會如何?
答:現在在加州,變化很大。譬如最近舊金山市長的選舉,中國人可說是發揮了關鍵性的影響。今後這一類的事情可能會很多。
在我們學校裡,大家也充分瞭解到,亞裔的教授,尤其是華裔的,影響力特別強。就台灣而言,我們學校有十幾位教授是中央研究院院士,可以說是擁有中研院院士最多的一個學府。
現在也有很多新的教授畢業自大陸的大學,一九八0年代初期到美國留學取得博士學位的一代,最近就有六位加入我們學校。以後變化還會很大,包括日本教授、俄羅斯教授也來參加,所以我們的教授群可以說是世界性的,好處很多。
大學校長去募款
問:有人表示,近幾年以來,美國生產力下降,造成經濟衰退;而美國生產力之所以下降,主要原因在教育上出了問題。當然,美國的高等教育仍令人稱道,主要問題出在中、小學教育,您的看法如何?
答:這觀點基本上不錯,但還有很多其他因素。我想教育是很重要的一環,是對未來的投資,尤其是近二、三十年來的美國中小學教育,很需要改善。至於高等教育,基本上,各國雖認為美國仍極優異,但也出現了很多挑戰,例如州政府或聯邦政府對高等教育的支持,現在正在縮減。
問:你是一個州立大學的校長,如同我們國內的公立大學校長,但我知道你花很多時間幫學校募款,聽說您在第一年校長任內,籌募了將近一億兩千萬美元,相當於三十億台幣,也等於台灣所有大學一半的預算,成績相當可觀。你能否談談,現在的美國大學校長,為什麼要花這麼多時間來募款?台灣的大學是否也需要花功夫去募款呢?
答:(笑)很好的問題。
其實可以從兩方面來看。一方面是美國大學的財政現在較有困難,使得大學校長到外面募款,成了很重要的責任。譬如我剛才提到州政府的教育經費在縮減,而聯邦政府在研究費用的抽成上也有變化,像史丹福大學最近就受到很大的影響。
另一方面,大學校長去募款,可以把大學更推近社會,經過這些接觸,就更了解許多工業、商業、人文藝術各領域上的需求,也幫助大學多盡一點責任,所以募款也具有正面價值。
問:過去一年你到過東南亞許多次,談談到那兒的經驗如何?
答:去年我一共去了亞洲七次,包括日本、韓國、台灣、香港、印尼、泰國、新加坡,其中許多經驗很有意思。
譬如去日本時,當時還是海部首相,他接見我時說,我是他在首相任內第一位接見的美國大學校長。他開玩笑說,因為他最重要的顧問是我們學校的校友,所以他非接見我不可。
他也和我談到,日本很多大學新生的日文讀寫能力都不好。我說在美國也是如此;我想在台灣或中國大陸,可能也有類似問題,對中文的造詣都需要加強。
在印尼,也碰到很多趣事。校友會招待我吃午飯時,我發現整個餐館都緊張得不得了,原來,他們有七位內閣部長在此用餐,而這七位部長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也就是說,柏克萊校友主控了印尼的財經大權。
前年我剛當校長時,也回過台灣,有一天李總統邀我吃飯,我們暢談了兩三個小時。
開放、包容的柏克萊
問:台灣現任的教育部長毛高文先生,當年在柏克萊唸書時曾經選過您的課;他結婚的時候,還是您把車子借給他,並當他禮車的「車伕」。您近來回台灣,他對您有沒有實際的貢獻呢?
答:(笑)我們是很好的朋友,多年來一直保持連絡。他做了教育部長後,對我們學校的交流有很多貢獻。
最近我們接受了教育部一百萬美元的專款,補助東亞研究所關於中國問題的研究。同時近來又提到台灣和柏克萊大學的交流,可能我們會得到更多的幫助。當然這和我做「車伕」沒有什麼太大關係。(笑)
問:在台灣,除了毛高文部長之外,還有不少傑出、具有影響力的柏克萊校友,如宋楚瑜、王永慶家族的子女等。為什麼這麼多具影響力的人選擇了柏克萊?或者說柏克萊為什麼出了這麼多人才?
答:我想柏克萊位在加州地區,過去經過西部開發的過程,所以對其他國家的文化,具有一種較開放、包容的精神。多年來對東方也有特別的感情。譬如一八七二年,柏克萊設立第一個講座教授時,就是東方語言文化講座。後來趙元任先生曾擔任這個講座教授。像孫科先生,還有很多東方的傑出人士都是我們這裡畢業的。
問:幾年前李遠哲教授回台灣時,常提到柏克萊的「教授治校」,希望台灣往更民主、更開放的方向走。您也曾在柏克萊當過教授、系主任和副校長,是否可談談「教授治校」的精神?
答: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觀念,台灣一、兩年前對「教授治校」也有許多討論,但有些人所瞭解的涵意,可能並不很正確。
教授治校主導學術
教授治校並不是指由教授去管理學校,而是讓教授參與--尤其在學術性事務方面,像我們學校的「教授會」在美國各大學中可說是力量最大的,道對我們學校學術水平和學術發展,產生很大作用,因為教授可以主導學術方針。
基本上,我們把學校的管理分成兩部分:一是學術性的,例如課程、課目、教授的評議、升遷、薪資增減,這些「教授會」都有絕大的參與權;另一部分是日常的行政,仍由行政系統來進行,如校長、副校長、院長、系主任等。
問:你覺得中國的留學生,包括台灣和大陸來的研究生,和一般美國研究生比起來,優劣點何在?
答:美國研究生比較活潑,思想比較開放;台灣來的研究生,基本上訓練都相當踏實,而且工作比較努力,但也比較被動。當然這和台灣的聯考、惡補都有很大的關聯。
自我約束力是台灣學生的優點,不過,相形下就顯得不夠開放,尤其是做研究、創造性活動時,特別需要思想開放,去嘗試從來沒有嘗試過的,去想普通人不能想的事情。所以我帶台灣或中國大陸來的學生,跟帶美國研究生時,會用不同的方法,盡量讓他們發揮自己的優點。
問:那麼台灣和大陸的留學生,有何異同?
答:這也要從時間的變化來看,因為台灣的留學生,這二、三十年來稍微有點不同了。現在的台灣留學生比過去活潑許多,自信心比較強,但自我約束力也少一點;不少台灣留學生,都不願意做太多學問,而先以賺錢或其他事情為目的。這也不壞,我想整個社會需要各種各樣不同的人。
中國大陸最近來的學生,在治學、研究方面非常賣力,有點像二、三十年前台灣出來的留學生。近來我們學校請的中國教授,多半是中國大陸畢業的學生,就是因為他們在研究學術方面常更下功夫。
整體而言是各有優劣,我想也是時代演變的過程。
問:你一九七三年就到大陸做學術訪問,曾引起台灣方面一些誤解;六四之後,您個人也對大陸強烈抗議,公開表示李鵬應該下台,似乎又不被中國大陸諒解,作為一個獨立的知識分子,你如何看待這些經歷,如何看待中國的問題?中國的前途又在那裡?
在各地都一樣貢獻中國
答:作為知識分子,最重要的是要有良知,一定要講他自己的良心話。
過去我因為在美國工作,有機會到大陸講學,使得台灣對我產生誤解,但我並沒有因此對台灣有惡感;台灣是我成長的地方,有很多感情在。現在也是一樣,對大陸我一直想推動各方面的交流,天安門事件我提出非常強烈的抗議,中國大陸許多跟我熟悉的領導人當然有點不太樂意,但他們還是一直邀請我,希望我無論如何回去看看。
我想很重要的一點,也是我們需要認清楚的是,不管在美國、台灣、大陸、香港、新加坡或其他地區,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有我們的根和文化淵源,我們還是可以一樣在各地為東方文化、為我們的祖國做許多貢獻,而且對世界和平、對整個人類都有很大的幫助。
問:台灣去年通過了「國家統一綱領」,對兩岸統一擬出了各個階段,目前是近程階段,還不同意北京一直提出的「三通」,但是雙方的文化、學術交流以及間接貿易,成長都很快,因此有人提議在港、台和大陸沿海成立所謂的「經濟共同圈」,或「中華經濟共同市場」,你怎麼看這些問題?
答:我認為這是必經的、必須要有的安排,問題是今年、明年、後年,到底何時實行?我想是愈早愈好,因為這是個趨勢。我們瞭解歐洲共同市場的發展、日本的發展競爭,而美國最近受到各方面的刺激也在力求突破,以後國際市場的競爭會愈來愈大。
我想整個東南亞「中華經濟圈」共同合作,發展潛力,是必然的現象,而且我希望能盡早達成。
兩岸交流打破框限
問:香港的經濟學者常向台灣學者表示,香港沒有三民主義,也沒有國家統一綱領,但在過去的十幾年,香港的商人透過貿易和投資,把廣東變成了大陸開放、生活水平最高的一省。而台灣的中國人同文同種,又和對岸的福建講同樣方言,到底台灣的中國人對福建有什麼貢獻?這讓我想起,如果把眼光放遠一點,這方面的交流也許是一個重要的開始。
答:你講得非常正確。但我認為,台灣和香港有一點不同;香港的中小企業、商業管理高度發展,所以在這方面對廣東有很大的刺激;台灣的中小企業也非常成功,但更有一優點超越香港,即台灣的科技,尤其是高科技的根比較深厚。
所以今後香港要競爭的話,一定要走向台灣一部分的道路,例如香港現在成立了科技大學,甚至於想到要如何使高科技生根。台灣在科技這方面相當成功,但一定要打破框框,和中國大陸福建、上海等沿海鄰近地方盡量有貿易交流,才能把台灣的潛力發揮得更大。
問:三月間,台北舉行了全國經濟會議,會中于宗先教授等七位建議,應成立「中華發展基金」,由政府拿出一百億元,主要目的即促進兩岸的學術交流、文化交流等等,例如在北京大學、復旦大學成立很多講座,幫助大陸研究生來台灣研究經濟和社會發展。
另外我們也建議,台灣應當有計畫的,或小規模的,引進或借重大陸的科技人才,你對這些建議,看法如何?
答:第一個建議非常好。台灣近幾年有許多基金會,但恐怕不少基金會是和政治發展有很大關聯,我認為很需要有支持文化、社會、教育、科技各方面交流的基金會,尤其是針對海峽兩岸方面。希望造構想能夠成功。
第二個關於和大陸科技的交流,我認為是非常需要的。大陸地廣人多,人才也多,但機會和研究、生活的環境並不如其他地方完善。如果台灣能和大陸科技人員交流,對台灣和大陸都有很大的幫助,會是個了不起的資源。
問:談到台灣,我們常有一種感覺,就是大家對很多問題的看法常常兩極化,走向兩個極端。您的感覺呢?如果有的話,如何才能把這種現象沖淡?
台灣欠缺中介力量
答:從一方面來講,這是台灣政治、社會改變的必經過程,所以有時也不需太驚訝。許多人一看到台灣最近的政治發展就說:「唉呀,糟糕了。」我說:「也沒有那麼悲觀。」總結來講,我對台灣的情勢還是很樂觀。
但另一方面,我覺得台灣欠缺一個中介力量,尤其是公信力很強的,譬如一些研究團體或基金會,能把許多台灣現存的問題,像總統直選問題,分析其優缺點,把公民直選或委任直選完全分析得很清楚。一定要有公信力很強的中介團體表現出來,這樣才比較不容易形成兩極化,然後才能達到更完善的民主。
問:在台灣有人憂慮,走向民主的過程中,很多人參與政治,特別是競選立法委員。不幸的是,一旦當選後,有些立法委員常和利益團體、大企業發生密切的關聯,產生所謂的金牛立委、金權政治。所以有人建議,應仿照美國民間的做法,成立公信力強的中介團體來監督民意代表,你認為呢?
答:我覺得這構想很好。但我剛剛談的中介團體並不是只有一個團體,而是需要有好些團體,有的監督性的,透過政府以部分的稅收來成立,或是民間成立的基金會,或是由各方的學者、工商業界領袖組成,使這團體的基礎更廣闊。
對於台灣現在一些問題,如金牛政治等,我認為不須太擔憂,這都是轉變過程必經的道路,但問題是如何能教導,不要使它發生嚴重不良的影響。台灣的經濟水平提高、教育水平提高,如果能再有許多公信力很強的中介團體出來,我想這些問題慢慢會減少。
任何政治的發展,都不可能完善,即使在美國,也經常發生金牛政治這類問題,主要在如何使這些問題變得愈稀少、影響力愈小為好。
問:你現在是大學校長,也是講座教授,至少還有十多年的時間才會退休。你是否想過,也許幾年之後會到台灣或大陸辦一所非常好的大學,把加州的經驗轉移到那裡去?
答:這個想法不是完全沒有過。自己是中國人,常常會想到怎麼樣為自己的國家民族盡點貢獻,這種想法總是經常會在腦子裡轉一下,但短期內可能還不會有具體的構想。
因為在美國做校長,就是希望在任內能有特出的表現,把學校的校風建立出具永久性的影響。同時美國校長任期的壽命是愈來愈短,平均是三.七年,我常跟人開玩笑說我剩下兩年,所以需要為學校做的事還很多。
教育才是真正的投資
問:如果讓你提出一兩點最重要的建議給毛部長,以供改善台灣的教育,你會提出什麼?
答:其實台灣教育的發展一直都不錯,但最近一、兩年,教育發展有時候好像不是放在最首要的地位,譬如許多大學的研究經費、發展都碰到一些挑戰。工業社會發展到一個程度,常把教育認為不是那麼急務,我想這需要注意。
教育才是真正的投資,台灣經濟能起飛成功,教育是很大的推動因素。所以我認為不只是經費方面,各界的領導人物都應該盡量重視教育、學風和研究發展。
另外,台灣最近也在教育體制各方面進行改革,我認為讓整個教育系統走向更開放、更民主化,對台灣未來的發展可能有更大的影響。
問:你希望在校長任內留下什麼樣的成績?希望以後別人怎樣來形容你?
答:我希望留下兩點紀錄:第一,把柏克萊校園的氣氛弄得特別良好。讓教授可以安心做研究、教學,學生覺得校園很融洽,學習氣氛很好。
第二,掌握住柏克萊加州大學面向亞太地區的戰略性地位,可以對今後二十一世紀亞太地區的發展產生重大的影響。
(楊孟瑜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