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裘蒂時,她用極流暢、標準的英文和我打招呼,手中握著「星條旗下的中國人」;我問她:「妳能說國語、看得懂中文嗎?」
她兩眼一亮、用純正的國語回答:「當然,我是中國人啊!」言詞中頗以作中國人為傲,流露出一般台灣小留學生慣有的氣質。
我翻閱她用硬紙板鑲好的十多幅攝影作品,有男孩子吸毒、女孩子酗酒、還有看似幫派分子的一群青年人。照片經她加工過,藝術感十足,但真實感還欠缺一些。
大家都吸毒
我問她:「照片中的人都是台灣小留學生嗎?」
「對,他們都是我的朋友,我請他們作我的模特兒。這些照片是攝影課的作業。」
「你的朋友吸毒或有人參加幫派嗎?」
「太普遍了,不但吸毒,也有販毒,這裡會說台語的稱「台灣幫」,越南來的叫「青龍幫」,打架、鬧事太多了。」
她很輕鬆自然地舉例:「兩年前我有一個朋友喝醉酒,晚上開車經過「Jack in the Box」(速食店),窗口的店員說打烊時間已經到了,不再繼續營業,他火大,回家拿了一把槍把窗戶打破,雖然沒傷到人,但速食店告他「蓄意謀殺」,在監獄裡關了一年多。」
「他現在人呢?」
「出獄後變得很乖,現在在戴維斯加州大學念書。」
「他肇事時多大年紀?」
「出事的時候十七歲,但八歲時就被送來美國。」
我認為這個年輕人的遭遇是特例,但裘蒂堅持這種事情「太普通了」,還再三告訴我,「星」這本書裡的小留學遭遇和她的朋友比起來,是「小巫見大巫」。
我問她到底有多少這樣的「朋友」?她說:「至少有五十個,全是台灣來的。」她還告訴我,有朋友的舅舅走私黑槍,小留學生要取得槍械、毒品非常容易。
和裘蒂第一次見面時,我對真正的小留學生只有模糊的印象,但後來陸陸續續又認識她周圍的朋友,在訪談下,聽到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
十幾歲的孩子單槍匹馬來美國就學,他們寂寞、孤獨、害怕,在一個完全講英文、文化思想迥異的國家裡生存,若沒有父母親在身邊指導、照顧、安慰、鼓勵,通常會有兩種情況發生,一種變得很孤僻,不敢和別人往來;另一種變得很「浪漫」、很「吃得開」、很「投入」。後者可能涉入幫派、作未婚媽媽、打胎,和美國學生一樣,瀟灑、吸毒、酗酒。
太多太多不幸的例子,讓人不得不相信,小留學生有許多內心的痛苦沒有被正視。許多相同的問題,不斷發生在不同的小留學生身上,但沒有被發掘、探討及引起大眾的關心。
填不滿的空虛
小留學生多半是住在親戚家,再親的人,也不如自己的父母親,因此被送來美國「深造」的小留學生,多有被遺棄、「強迫中獎」的感覺。他們更不會聽親戚的「指揮」,心理頗不平衡。
小留學生也很容易把挫折感用「報復」的方式表現,例如在校受到其他同學欺負時,既無父母開導,唯一能平復不滿的方法,便是「打回去」。在「種族歧視」的色彩下,成群結黨往往成為自然產物。
許多人以為被送來美國讀書的小留學生,家庭環境都很好,其實不少人要自己到餐館打工,賺取上大學的費用。假使不幸染上毒癮、交錯朋友,那麼再多的錢也不夠用了。
小留學生分成幾種,一種是父母不在身邊,單獨來美念書,住親戚家;另一種是只有單親陪伴,多半是媽媽陪;此外,也有全家移民來美的,但父母在身邊也不保證成長順利,因為有許多父母離婚、家庭破碎。
缺乏父母關愛的孩子,再多的物質享受也無法填補他的空虛。
孩子可能會用各種方式,直接或間接去「報復」父母。像一位小女孩說:「爸爸要我讀書,我偏不讀,他可以打死我,但我要他永遠得不到他想要的。」她被父親打得傷痕累累,仍然翹課、逃家,像脫韁野馬,沒人管得住她。
另外一個女孩子說:「我抽菸,就是要讓父母難過,他們過去從不關心我,只有學壞,他們才會注意到我的存在。」
一位男孩子說:「我小時候需要父母的管教,他們不在我身邊,現在長大了,他們卻反過來要管束我,我叫他們不要白費心機。」
一般人似乎有一種誤解,以為把十幾歲的孩子送到美國,他們自然而然會把英文學好。
事實上,有的小留學生來美國七、八年,英文還是不能上口,有的會說不會寫,有的仍然是洋徑濱。
追根究底,美國的教育制度開放,不像台灣學校逼得那麼緊,學生下課沒有功課,考試時大家互相罩一下,仍然可以順利畢業。對於常翹課、自己代替監護人簽名請假的學生來說,學到多少當然是一個大問號。
小留學生坐「移民監」的也很多。他們先以觀光護照來美,然後換成學生護照,再想各種辦法辦綠卡。
比較糟糕的是,十幾歲的孩子在拿到綠卡前,已經到了上大學的年紀;美國一般大學學費很貴,沒有綠卡就要繳許多額外費用。對家庭經濟不寬裕的小留學生來說,只好高中一畢業就找工作,賺足了錢才上大學。但又因為沒有綠卡不能正式工作,打黑工的日子一定受到剝削。等待綠卡成了無止境的煎熬與負擔。
資深新聞工作者張作錦先生認為,小留學生是「分裂動盪國家中,政治、文化和社會交相感應的表徵。」
下面的例子都述說了另一種心聲。一名十三歲時因為父母要他逃避兵役而被送來美國的小留學生,不到七年內,學會抽菸、酗酒、吸毒、打架,並與幫派分子結怨。在逃避幫派分子「索命」下,他志願回台灣當兵。兩年過去,他寫信給在美國的姐姐:「我在美國過了六年多荒唐的日子,不曉得生命的意義何在,這兩年服役,卻是我生命中最充實寶貴的一段時光。」
小留學生的問題很多,他們心中到底在想什麼,頗值得去瞭解、探索。下列幾篇「小留學生的獨白」,故事是真的,但為了保護當事人,姓名、地名、學校名稱皆屬虛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