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10月3日,西德黑、紅、金三色旗在東柏林冉冉升起,東德(GDR)正式成為歷史名詞。過去橫阻兩德的柏林圍牆,如今已大部分成為碎石,靜靜躺臥在鐵軌間。
德國統一近一年了。德國前總理布朗德在柏林圍牆倒塌後說:「天生為一體的,終於可以一起成長。」然而,團圓的一家人,今日臉上卻殊少歡樂。
「再過幾年,一切就會好轉。」德國人彼此打氣。但經歷過這一年,大部分人心裡都非常明白,兩德重新結為一體的困難程度,遠超過任何人的想像。
統一所拆毀的,和重建的一樣多。不只拆毀老舊的建築,更拆掉了兩德過去彼此的依戀與天真的想法。
東德人剛從共產主義40年的惡夢中甦醒,都發現身處更殘酷的現實,就是他們無力彌補過去浪費的生命。而富有的親戚也不等於慷慨的親戚;西德人圓了長久的夢想──把自由帶給「我們的兄弟姊妹」,都發現美麗的夢,其實是長久的包袱。
從期待到憎惡
統一後的東德人與西德人,似乎離得更遠。有一則挖苦人的笑話描述一個東德人對西德人喊道:「我們是一家人!」心情惡劣的西德佬回答說:「我們也是!」
「過去40年來,我們不談彼此的差異,只談共同點;歌德、巴哈、貝多芬、布拉姆斯、納粹與二次大戰,」德國社會學家榮格(Volker Ronge)指出問題所在,「我們以為都是德國人,便能夠彼此瞭解。」
但事實證明,長久的分離,已使兩邊成為截然不同的群體。如今共處同一屋簷下,竟產生互相憎惡的情緒,這是在統一前所沒有的。
波昂的藝術家凱姆失望的表示:「我過去懷抱著烏托邦式的夢想,希望看到一個更公平、民主的社會;但東德人追求的卻是錄放影機、立體音響。或許我太天真了。」
德國工商部首席經濟學家阿貝克(Gunter Albrecht)說:「統一前,大家期待東德能像戰後的西德,創造第二個經濟奇蹟,但沒有,因為東德人只想逍遙自在。他們拿了西德的錢做什麼?去渡假。」
西德時報(Die Zeit)的一則專欄說得更直接:「東德人要得太多!」
目前在許多西德人眼中,東德人是懶骨頭。對東德人而言,西德佬則是盛氣凌人的剝削者。
「西德政客對我們說:「不要期待煮熟的鴿子自動送到嘴邊,要捲起袖子努力工作。」這種說法好像暗示我們很懶惰。但實際上,我們也努力打拚了40年,只不過我們不如他們幸運,我們沒有一個讓人勞碌後有所得的制度。」東德地區一位居民忿忿不平的說。
即使德國政府決定遷都柏林,以平衡東、西部的發展,兩邊的歧見,也難在短時間內消弭。尤其是大眾傳播媒體的失控,更使共識不易建立。
統一後的失落
現在東德所有的出版事業,幾乎被西邊的幾個大財團所掌握。而結果是煽情、聳動的內容大量傾入東德市場,到處充斥著內容低俗的報紙、雜誌,都無助於雙方進一步的瞭解。
目前東德地區銷售最廣的「超級日報」(Super!),就屬這一類媒體。該家報紙在東德地區每日發行已達35萬份,而其他較具水準的報刊卻遠落其後。例如著名的「明鏡週刊」(Der Spiegel),全國銷售量120萬份,在東德卻不過五萬份,而「時報」只有一萬份。
究其原因,乃是這些媒體忽略了東德讀者的需要。東柏林一位從事翻譯業的人士表示:「當我們看時報,我們不懂得裡頭在說些什麼,他們沒有話要對我們講。」
傳播媒體如此忽視溝通的任務,難怪東德人心目中的西德人,個個都是大腹便便、開賓士轎車的奸商。
認知上的差異,帶來普遍的心理適應不良、壓力與沮喪。德國官員近來經常使用心理醫學的術語討論問題,例如「未來恐懼症」(Zukunftsangt)、「轉換期症候群」(Wenderkrankeit)等。
特別對東德地區的人民,伴隨統一而來的,都是嚴重的失落感。
目前東德900萬勞動人口中,有84萬人失業,另有200萬屬於臨時工,或者領乾薪卻沒事做。失業的比例還在持續上升。對於一個原本每個人都一定有工作的社會,這簡直是大災難。
柏林的電話諮商心理醫生瑞特也發現,近來求診的個案顯著增加,特別是西德人批評東邊的鄉親「你們很笨、你們做什麼都不帶勁」,已經對許多東德人的心理造成傷害。
新納粹風行
或許另一名東德年輕人的表白更精確。他說:「他們認為我們動作太慢、不懂得照顧自己,很快我們也開始覺得自己真是如此沒用;然後我們就想用別的方法來彌補--買新車、新衣服、旅行,好證明我們不是二等公民。」
絕大多數東德人打從出生開始,就活在壓抑的環境中,一名來比錫的心理醫生指出:「我們至今尚未走出希特勒的陰影,這裡的人從小被迫接受外來的控制,無法正常表達情緒。」
現在籠罩頭上的獨裁巨頂掀開了,整個社會受壓抑的情緒頓時反彈成為暴力。
失業的壓力使東德地區變得仇視外國人,在街頭可以看到幫派分子追打當初共黨政府引進的越南外籍勞工。而從柏林到來比錫,近來興起「新納粹主義」風潮,許多年輕人理平頭、穿著黑色長統靴到處滋事。甚至西德地區都受影響,波昂的人行道旁,就有人大筆畫上:「卍有種!」
警察也不太管事,因為還搞不清楚新的法律該如何執行。許多駕駛人開著剛買的賓士或福斯汽車在公路上飛飆,甚至越過警車揚長而去。東柏林居民喜歡開玩笑說,每輛警車現在都坐了兩個警察:一個西邊來的,懂法律;一個東邊生的,認得路。
比較起來,西德地區人民的壓力,或許沒有東邊的親戚那麼明顯,但依然受到相當大的影響。
許多西德人憂慮生活水準與經濟力會被東德拖垮,特別是眼見超過30萬的窮老鄉湧入西德地區,心理的威脅更大。西德人形容總理柯爾的腦袋真是「柯爾」(Kohl),另一個涵意是空心大白菜,表達對他促成德國統一的不滿。
我們是一家人?
德國著名作家史耐德(Peter Schneider)指出,許多國家擔心「新德國國家主義」會興起,其是過慮了,事實上,兩德至今仍然缺乏一個國家的認同。
這一點在年輕一輩尤為明顯。在柏林,你可以看到名義上是一家人的東德青少年幫派與西德青少年幫派械鬥。
波昂大學的學生鮑曼表示:「對我來說,東德和奧地利沒有兩樣,都是說德語。我不覺得東德人是我的國人,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他們一直是另一個國家。」
統一近一年,德國的兩邊都發現,要說「我們是一家人」,比從前更難啟齒。不過,對硬骨頭的德國人而言,最糟的情況都已發生,往後的日子也不可能更壞。
經濟學家阿貝克說:「1990年是好年,1991年是壞年,不過1992年又可能是個好年。」許多德國人也正抱持著同樣的悲觀中的樂觀。
至於德國政府,一年前他們自信的宣稱,只要兩、三年就可弭平兩邊的差距。現在他們改口了:大概得要四、五年吧?
(主要取材自TIME)
一個國家一種軍隊
或許令人難以置信,軍隊的統一竟是德國統一至今最成功的一部分。
直到1989年為止,東德的17萬5000名「人民軍」和西德的48萬軍人,仍然是華沙集團與北約組織對壘叫陣的第一線,隔著鐵幕,彼此仇視。
當1990年7月,德國總理柯爾與蘇聯總統戈巴契夫達成協議,德國政府只有幾個禮拜的時間來準備合併東、西德軍隊。
倉促的決定,原本很有可能導致失敗。尤其許多西德軍人表示不願意和東德軍人共事,因為這些人有九五%都是共產黨員。他們主張東德人民軍應該完全解散。
幸虧有一個人獨排眾議。53歲的松邦將軍(Jorg Schonbohn)極力指出:如果解散人民軍,會使西德軍隊進入東德時,猶如外軍入侵,更加深兩邊的猜忌。他說服了當時的波昂政府,雖在同年十月受命統管東德地區的三軍。
松邦僅帶了1200名軍官到東柏林。當時德共解散後的總部,只剩下牆上遺留的列寧遺像對他行注目禮。
就任第二天,領召集了才剛換上新制服的前人民軍,告訴他們:「我不是勝利者,也不是征服者,而是「德國人對德國人」,希望「把民主帶進軍隊中」。
由於德國和蘇聯有裁軍協議,到1994年時,只能有五萬名前東德軍隊留在軍中。所以松邦上任的第一項措施,就是強制年齡超過五十歲的軍官退休,使軍官人數從三萬多人降低至一萬人左右。他並與其餘留任者簽下二年合約,明訂這些人屆時必須通過嚴格的淘汰測驗。
人事穩定後,接下來更重要的是讓軍中所有的人接受政治再教育。
前人民軍過去所受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式的「恨的教育」。85%的軍人隨時處於備戰狀態,而軍隊裡的長官通常不把屬下當人看。
穿制服的公民
西德的軍中教育,則自1956年起,就一改二次大戰期的作風,以「人性領導」取代嚴苛的訓練,強調民主的價值觀與平等的管理。松邦表示,「人性領導」的基礎是德國的憲法與人權,軍人則是穿制服的公民。
對前人民軍而言,這是完全不同的思想模式。為了幫助他們瞭解,軍中開闢了「人性領導」的初級班與高級班,已經有數千名的軍官上過課。
今年7月起、松邦結束他合併軍隊的任務,並升任為「總校閱官」。他現在致力於改善東德地區軍隊的生活水準,這項工作預估要花費90億美元。
一旦改善任務完成,西部的軍隊,就可與東部充分融合,達成松邦「一個國家,一種軍隊」的夢想。現在,從操東德口音的士兵井然有序的接受西德軍官調度的情形看來,松邦的夢想應不難實現。
(取材自TI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