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十九年十二月十三日,李遠哲的么妹季眉在日記上寫著:「二哥(遠哲)從清大打電話給隔壁彭伯伯,叫我們全家出來看人造衛星。」
當時才念小學的李季眉,早就從二哥那兒學到人造衛星如何在天上運行,也已參觀過他的實驗室,最愛物理館頂的避雷針。
將關懷付諸行動
「他不是一個獨善其身的人,自己好,希望別人也很好。」目前任教於中興大學環工系的李季眉說。
三十年後的李遠哲,在諾貝爾化學大師的桂冠之下,關懷層面早已遠超當年的人造衛星和避雷針,但「好東西要與好朋友分享」的赤誠依然。儘管五年前他以美國公民的身分,從瑞典國王手中接過諾貝爾獎,也正是這份「分享」的胸懷,如今已髮摻白絲的他,仍是情深義重的台灣人、中國人,更是通達四海的世界人。
李遠哲在中研院原子分子研究所的辦公室裡,懸著父親李澤藩手繪的台灣風景畫,清淡的水彩流洩出濃郁的鄉土愛。今年七月起,李遠哲在台大客座半年,開放給各校學生修課,並參與原分所的研究計畫。
詞鋒銳利,但態度和煦的李遠哲,經常直言批判台灣公共建設缺乏規畫、教育素質欠佳、文化落後、社會價值觀扭曲。這回他擱下在美國一億美元預算的研究計畫,炎炎夏日中回到台灣,對於可能遇到的問題也心知肚明,但自認「固執、樂觀」的他說:「我回來不是因為這裡有美好的生活,而是希望這裡有美好的遠景。」
早在獲諾貝爾獎之前,李遠哲就曾於家書中表示:「我一直希望台灣能有從事科學研究的優良環境,使台灣的科學生根,而不要只到外國才能有成就。」而在化學領域以實驗能力見長的他,對台灣的關懷也早已付諸行動。
民國六十一年,李遠哲曾回清大化學系客座半年。當時任系主任的王松茂回憶,李遠哲那時就協助系內規畫教授參與系務,落實「教授治校」的精神,對於研究所教育、基礎科學人才的培育尤其關注。
台灣可以是最好的
近年來,李遠哲最為懸念原分所的籌設和「同步輻射加速器」的興建。
一位原分所派到美國受訓的技佐,到了加州機場後發現,來接機的竟是李遠哲夫婦。而前年底赴柏克萊加大李遠哲實驗室進修的原分所博士後研究員陳福堂,永遠忘不了他回國前夕李遠哲的叮嚀:「千萬不要以為在台灣拿的博士就不如人。回去把儀器弄好,希望能成為全世界最好的。」
除了與國人共享專業知識,李遠哲也不吝於運用他盛名所帶來的社會影響力。他曾指出國人「遠來和尚會唸經」的心態「沒道理」,但他「不因為沒道理就不做了。」與李遠哲相交數十年的原分所籌備處主任張昭鼎表示,只要是對公眾社會有益的事,李遠哲都會儘量去做,以致忙得不可開交。
李遠哲歷次回國對青年學子的諄諄期許,間接為校園民主化注入酵素;他曾公開質疑國科會的人造衛星計畫,連李登輝總統都私下提醒他「講話小心點」。中研院地球科學研究所研究員劉康克透露,去年的民間科技會議,「因為放進了李遠哲的名字,張榮發出錢出得更甘願。」
今年五月,他簽署了海外學人對「獨台會案」的聲明;張榮發有意停辦國策中心,李遠哲力勸他打消此意;最近他更成為第一位擔任國策顧問的科學家。
台灣光復後才知自己是中國人的李遠哲,對大中國有份理性的認同。么妹季眉還記得,幼時二哥曾問她是那裡人,她回稱本省人,讀了許多歷史書的二哥卻說:「不,是祖先從大陸來的本省人。」兄妹間還為此激辯了一番。
兩岸互補長短
李遠哲很清楚地指出,台灣的統獨情結源於歷史因素,而「搞政治的人想要凸顯這問題。」他念清大研究所時,是班上唯一的本省人,常坐在一旁聽某些外省同學批評本省人;相對的,許多本省人對外省人也有偏見。
去年國統會委員名單上赫然出現李遠哲的名字,曾令外界驚訝,甚至有學者撰文指責他不能抗衡權勢。李遠哲認為目前兩岸政治統一並非急務,但基本上同意國統綱領的三階段交流方案。至於應允參加國統會,除了基於與李總統的私誼,動機很簡單,「常在海峽兩岸跑,對雙方科學都做了些事的人不多。」
遠在大陸開放之前,李遠哲就已前去訪問講學,六四之前,他年年都赴大陸。目前他是北京化學所和大連化物所合辦的微光動力學國家開放實驗室名譽所長。
「兩岸的科學界應互相交流。」李遠哲對大陸的科學發展別有一份同情和理解。文革期間人才培育發生斷層,近年又有菁英外流的現象;但因為大陸各行業薪水齊頭式平等,反而促使有志於科學的青年投身於此,整個純科學的發展較完整堅實,恰可以和功利實用取向的台灣科學界互補長短。
海外的華人活動中,李遠哲也不是稀客。他曾任為期二年的加州大學亞裔美人事務委員會主席,不久前該校發生限制亞裔學生名額的風波,李遠哲曾在校長面前發揮不小的影響力,結果學校修改政策,校長公開說明。中研院院士丘應楠也透露,李遠哲擔任「美華化學學會」的董事,頗用心鼓勵中國人在海外的學術成就。
除了是台灣人、中國人,李遠哲「世界人」的角色更鮮明。以回台後的兩個月為例,他依然轉陀螺般地跑了美國、香港、法國、匈牙利等地,參加各種會議。這不僅因為諾貝爾獎的殊榮為他簽發了全球通行無阻的「護照」,追本溯源,更出於他「願與世人共享」的一貫精神。
推崇居禮夫人
接受中外媒體訪問時,李遠哲不只一次提到居禮夫人「兼善天下」的胸襟對他影響深遠--她不願為自己的研究成果申請專利,因為「人類累積的智慧應該由人類共享,我不想占為私人所有。」
如今李遠哲僕僕風塵於世界各地,常有人問他究竟對誰效忠,他認為「這問題根本不存在,因為每個國家族裔在攜手並進的過程中,利益是一致的。」他深信「科學無國界」,而隨著科學進步帶來的經濟國際化,國家的界限也將日益褪色。
由於執意維持獨立超然的立場,李遠哲拒絕接觸任何國家的軍事機密。七月間他參加美國能源委員會的諮詢會議,其中兩小時討論有關核子武器的問題,他不願參加。「一國的軍事機密往往與他國產生利益衝突,我寧願更廣闊、更遠地看世上的事。」李遠哲黑框眼鏡後的眼神專注而篤定。
就像李遠哲幼時曾徘徊於「日本人?中國人?」的困惑,他的二子一女也曾有過「中國人?美國人?」的認同疑問。李遠哲不願將中國人的背景強壓在子女身上,希望他們好好做美國公民,唯一的要求是:將來要能服務人群社會。
台灣、大陸、美國、全球各地出人自得的李遠哲,已突破文化、族裔和國家的藩籬。因為他深信,小自個人的經驗智慧,大至人類的福祉,都沒有專利。
台灣與世界同步
台灣在國際關係上是弱勢,若說「只有一個中國」,每個重要國家都只承認中國大陸。所以台灣往往不能在人類往前邁進的過程中,看出自己的一條路,這是比較不利的。
以前常講反攻大陸、統一中國,以為這才是打出因境的唯一出路,但一直拖了下來,而且很多人也覺得這不實際,但是,以後的世界走向大一統的局面,並不是政治上強制的統合,而是各地區各自發展,達到自由平等與民主,與世界各地的人平等往來,重要的是如何有更高的文化、更好的生活環境。
居住在台灣的人。不要一直從政治層面上看是不是能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政治的大一統不是目前最重要的。還是要好好建設自己生活的環境,把這地方變得美好後幫助其他地方的人,包括大陸在內。
國家界限將模糊
台灣現在外交孤立,但這會變的。世界一直在變,國家和國家的界限會沖淡,歐洲經濟共同體就是一例,科學進步帶來經濟國際化,會改變整個國際局勢,在美國、加拿大、墨西哥都一樣。
住在加拿大西岸溫哥華的人常說,他們和加州的關係,比和東岸的渥太華還密切。台灣有道麼多人在美國讀書、投資做生意,目前與加州的關係可能比大陸還密切。 經濟國際化後,政治一定也會國際化,但這有一個條件。那就是要在相當的民主之下,政府與政策真正代表人民利益。否則就像蘇聯和南斯拉夫,受壓迫的人一定謀求解放、要求獨立,這狹義上是民族情緒,但看得更遠是反壓迫。
種族語言不同當然會造成分歧,但現在生產力這麼強盛,製造出很多器具文化,是全世界共享的。我一九六二年到美國讀書,一切陌生,但那時剛好是美國棒球季,我發現自已和很多美國人有共同的興趣。如果你到全世界各地走,從飛機下降,機場的設計,計程車到旅館,甚至電視節目。很多很多都相似。
二十世紀末期,人類創造出來很多東西,是我們祖先沒有的,我們都在共享。
(林蔭庭採訪整理)
科學家和企業家牽手
企業界和學術界的關係,是目前台灣要解決的一個問題。
台灣很多企業需要政府的扶植,他們常常眼睛看見的是和政府的關係,對學術界就很淡漠。所以像成立海基會,政府官員請他們捐錢倒是很容易。對學術界則不然,因為台灣的學界目前還不是促進他們製造財富的有效工具。
美國很多大學為企業帶來很多財富,台灣就不同。因為台灣企業大多由國外引進技術,並不是靠自己的研究成果來發展的。
環境未提供機會
但是,工業若要升級,兩者必須合作。企業界如果不幫助學術界,以後會發現對自己是不利的。比如,紡織業現在面臨污染問題,學化學的人就能幫忙解決染料處理的問題,如果整個紡織業聯合一起,就能出一筆錢做這研究。
台灣現在不是很多教授上街頭、參與政治嗎?如果他們真正關心社會,也該多參與很多實際問題。這需要企業界和學術界的領導人才接觸。一起研究雙方如何配合。
不過,台灣目前缺少五、六十歲、在學術上有很大成就、有威望的領導人才,中研院院士多在美國。這是因為台灣社會一直較功利,想做學術研究工作的人本來就少。
但我也不能只怪學科學的人,我也要責怪環境未提供他們機會,念科學變得好像不是報效國家的路子,反而學電機就可以找到工作,為國家賺外匯。這是不對的,因為社會很多問題要靠科學家來解決。
(林蔭庭採訪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