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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歷史、大歷史-評介萬曆十五年

黃俊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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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俊傑

1991-06-15

瀏覽數 18,750+

活歷史、大歷史-評介萬曆十五年
 

本文出自 1991 / 7月號雜誌 第061期遠見雜誌

嘉靖皇帝讀罷奏疏,其震怒的情狀自然可想而知。傳說他當時把奏摺往地上一摔,嘴裡喊叫:「抓住這個人,不要讓他跑了!」旁邊一個宦官為了平息皇帝的怒氣,就不慌不忙地跪奏:「萬歲不必動怒。這個人向來就有癡名,聽說他已自知必死無疑,所以他在遞上奏本以前就買好一口棺材,召集家人訣別,僕從已經嚇得統統逃散。這個人是不會逃跑的」。嘉靖聽完,長歎一聲,又從地上撿起奏本一讀再讀。(見一四八頁)

前面所引述的文字,那個剛正直諫的「癡人」正是海瑞;而這段文字既不是出自高陽的歷史小說,也不是成為文革導火線的吳唅的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卻是極獲好評的史學著作,黃仁宇的「萬曆十五年」。

在當代史家中,黃仁宇也許是最受史學圈外人喜愛的一位。一般的史學論著,除非同行的專家,讀來多半詰屈贅牙,古注今疏,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即使勉強終篇,也往往難以領受。學術專業分工愈細密,則學科間的隔閡愈甚,史學界與非史學界,彷彿用文字築下了一道障礙。

因此,如何使史學專業能夠普及化,讓專家的研究與行外的人有對話與溝通的可能,近年來逐漸成為史學界重視的課題。一九八五年「萬曆十五年」中文本在台北出版,更提供了歷史寫作的另一種範本。

「萬曆十五年」最為人稱道的是,作者重建了歷史敘事的藝術。中國傳統史學中的敘事藝術,司馬遷的史記是個典範,讀「刺客列傳」,慷慨悲歌的燕趙男兒如在眼前;讀「游俠列傳」與「貨殖列傳」,國家與社會在「力」與「貨」兩種角力場上的競逐躍然紙上;「項羽本紀」和「高祖本紀」,則分別描繪了沒落貴族與新興平民交會的兩種氣象與命運。

活生生的歷史

現代史學著述中,強調論證的嚴謹、客觀,都僵化了歷史的想像,也窄化了歷史寫作的空間。當然我絕不是說史學論述不必嚴謹客觀,而是,在嚴謹客觀之餘,還有另外一些可以進一步做到的。

歷史中的人物也許已經作古,但是他們卻是在活著的時候創造了他們的歷史。換言之,歷史是一個個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慾望,也有理性、計算的人所創造出來的,歷史的研究不是方程式的演算,歷史的寫作自然也不能是僵硬冰冷的因果判定。只有能深入歷史情境,對歷史人物有「同情的瞭解」(sympathetic understaning)的研究者,才能體會到「活生生」的歷史,也才能寫出「活生生」的史學論著。

「萬曆十五年」的寫作,適切地掌握了學術的嚴謹要求和敘事的生動活潑之間的分際,黃仁宇的文字有歷史小說的臨場感,卻沒有小說家的穿鑿附會。作者描寫歷史人物,觀察細膩入微,深入人性幽微。如海瑞上奏疏指摘嘉靖之後,嘉靖將奏章留中不發,也沒有給海瑞任何處罰,但是:

皇帝的情緒顯得很矛盾,他有時把海瑞比做古代的忠臣比干,有時又痛罵他為「那個咒罵我的畜物。」有時他責打宮女,宮女就會在背後偷偷地說:「他自己給海瑞罵了,就找咱們出氣!」(見一四九頁)

嘉靖那種道德、理性、情感重重矛盾的糾結,歷歷如繪。

另外,萬曆時張居正權傾一時,有人上奏彈劾張居正,遭到廷杖的處分。黃仁宇這麼描述:

這時張居正顯示了他的寬容。他懇請對犯官免加體罰,改為流放到邊遠省分,受當地官吏的監視。這種雅量使萬曆極為感動,無端遭受別人的攻擊,還要代這個人說情,可見他確實是不計個人恩怨,有古大臣之風。然而萬曆所不會理解的是,權傾朝野的張居正,他的作威作福已經達到了這樣的程度:凡是他所不滿的人,已經用不著他親自出面而自有其他的內外官員對此人投井下石,以此來討好首輔。果然,在幾年之後,萬曆皇帝獲悉當日免受杖刑的這位官員,竟在流放的地方死去,其死情極端可疑。(見一八頁)

整段文字看下來,「寬容」和「雅量」都成了對張居正的嘲諷,同時也是對讀史者的警示,許多歷史人物說的一套,做的一套,若非結合事前事後的蛛絲馬跡細細觀察,則易於為其外在言行所幻惑。同時一些歷史上的政治強人,事實上在他周圍已構成了一整部強人機器,有些事不待強人的指示,機器會自動運轉,而強人卻不因此而可以卸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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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不計片面得失

黃仁宇除了寫作「活歷史」之外,他的另一項特色是「大歷史」(macro-history)觀點。如果說前者是細膩的工筆畫,那麼後者便是氣勢雄渾的潑墨山水。

黃仁宇強調將歷史的縱深增長,歷史家的視界也會擴大。如此「過去很多事蹟,以前看到是不合理的,現在從長時間、遠距離、寬視界的條件下,看來則為合理,而且其因果也會前後聯貫。」(見「放寬歷史的視界」,二八三頁)

在「大歷史」的觀照下,才可能確切地看到中國傳統社會、政治、經濟、思想各方面的結構與節奏,及其牢不可破的特點。

由此我們可以得到兩個結論:首先,舊有的傳統是一堅固而整體的結構,它與新時代所崇尚的價值背後的條件相距過大,因此,在時代的轉型之際,所有的改革創造,不可避免地要面臨地覆天翻的局面。

其次,當我們把一個個歷史人物擺回「大歷史」的舞台之中,每個人都只是隨著歷史的大潮流浮沈。個人的一切作為,都不足以與大潮流抗拒。因此「萬曆十五年」書末,黃仁宇這麼寫著:

一五八七年,是為萬曆十五年,歲次丁亥,表面上似乎是四海昇平,無事可記,實際上我們的大明帝國卻已經走到了它發展的盡頭。在這個時候,皇帝的勵精圖治或者是晏安耽樂,首輔的獨裁或者調和,高級將領的富於創造或者習於苟安,文官的廉潔奉宏或者貪污舞弊,思想家的極端進步或者絕對保守,最後的結果,都是無分善惡,統統不能在事業上取得有意義的發展,有的身敗,有的名裂,還有的人身敗而兼名裂。(見二五四頁)

在大時代的結構籠罩之下,個人是無力的,也因此作者不再「斤斤計較書中人物短時片面的賢愚得失」(見「自序」第一頁)。

質疑與期許

黃仁宇「大歷史」的觀察給予讀者不少的啟發,我們很容易發現,四百年前的那個大結構,至今仍深深地籠罩著我們的時代。我們也發現,個別歷史人物都只是在一定劇場舞台形式中扮演其角色,台步一有閃失,便跌跌撞撞,但也改變不了舞台的布置。但是讀者也難免要質疑,在「大歷史」的觀點下,個人的自主空間還留下了多少?進一步要問的是,這裡是否還存在著歷史人物的責任問題?因為黃仁宇的書中提供了太多歷史人物脫罪(責任)的途徑。

此外,「萬曆十五年」所展現給讀者的那個以禮儀與道德為主的「大歷史」,究竟是在何種條件下建立?從行政與法律的觀點批判儀禮與道德,自然暢快淋漓,但是若回到後者的立場,儀禮就只是無謂的形式,而道德真只是「無可認真」的嗎?還有文官體系背後代表的是社會結構中那一部分的力量?文官體系與皇權之間的制衡關係,只是限制一個有為君主的創意嗎?

這些問題,有的是作者未曾明確交代的,有的是作者的歷史觀必然會出現的質疑。

從歷史專業的立場,「萬曆十五年」仍有一些值得商榷的地方。就一般讀者而言,作者至少也必須回答上述的幾個問題。這些問題的提出,與其說是對作者成就的質疑,毋寧說是在肯定之餘的期許;這份期許,同時也及於史學圈內圈外的所有人。

也許這本「萬曆十五年」正是打破內外藩籬的一個契機。

(黃俊傑為台大歷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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