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歲的崔永賢坐在床上,正在練書法,她已經在北京朝陽區的八里庄街道托老所住了11年,「來這兒住才活得下來,」她感恩十足說道。她的6個子女中,5個生了病,只有1個兒子在上班賺錢。曾罹患腦積水的崔永賢,一度無法下床,大小便失禁,為了不給子女添麻煩,她自願到養老院住。
八里庄街道托老只有56張床位,房間設計如同住集體宿舍,是間小而美的公辦養老院。乾淨明亮,老年活動豐富,開設各種課程,還有一小方綠地,可以種蔬菜、養小白兔,每月費用依房型不同,每人約1600元到2200元人民幣,包吃包住。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沒有附設醫護人員,看病,得打電話叫子女來帶老人去醫院。
崔永賢從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到如今恢復健康、臉色紅潤,歸功於院方精心的照料。同時,崔永賢要慶幸的是,11年前就獲准入住,如果現在要申請,「早就一床難求了,」所長李鳳華說。
公辦養老院一床難求
根據中國老齡辦2008年的統計,中國大約有6~8%的人需要到養老機構養老,總共需要900~1200萬張床位,然而,全中國各種養老機構的床位加在一起,僅有173萬張,遠遠不足。
隨著老化狂潮的洶湧澎湃,養老機構不足的問題,也愈來愈嚴重。截至2010年底,大陸各類養老機構約4萬2000多家,養老床位共314.9萬張,比起2008年,瘋狂增長了近一倍。然而,每千名老人擁有床位數為17.7張,「供應」仍舊令人發愁。
換算下來,中國養老床位數占老人總數比例,僅為1.77%,既低於已開發國家5~7%的比例,也低於一些開發中國家的2~3%。再從大陸31個省市自治區來看,中國各地每千名60歲以上老人擁有床位數,超過30張的省分有只兩個:江西和北京。超過20張、不足30張的省分有13個,有6個省分每千名老人擁有床位數不足10張。
護理員不足,有空床也不收
另一個矛盾是,部分公辦養老院有空的床位,但還是拒收老人。「因為護理人員不足,」位於上海的楊浦敬老院院長金海臨說。
成立於1988年的楊浦敬老院,歷經兩次擴建,床位數達到1000床,床位費從1040元到6000元人民幣不等,不算昂貴,卻沒有完全收足,目前只住了600位。金海臨解釋說,原因就在於招不到更多醫生和護理人員。按照他任職10年的經驗判斷,以眼下10位醫生和護士、100位護理人員的編制,尚夠應付,若是開放更多老人入住,醫療和照顧品質就會下降。
這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養老院在中國,不僅床位不足,照顧老人必備的專業護理及醫療也匱乏。
中國老齡科學研究中心在2011年公布的〈全國城鄉失能老年人狀況研究〉中,披露了怵目驚心的事實。報告指出,在醫生的配備上,超過五成的養老機構是空白;經過護理及相關專業系統訓練的護理員,不超過30%,取得養老護理員資格證書者,亦不足1∕3。「養老服務設施總量不足、產品種類少、服務層次低、政策不完善,」中國老齡社會保障與產業研究室主任陶立群指出,這些問題迫在眉睫。
老了之後的日常護理包括醫療,現狀也不樂觀。根據中國老齡科研中心2011年的一項調查,中國60歲以上老人餘壽中有2∕3時間處於「帶病狀態」,失能老人有3300萬人。然而,截至2011年底,中國註冊護士總數僅為224.4萬。目前,中國每千人口護士數為1.66。
民辦養老院,補助小多虧損
養老機構和專業照護不足的困境,照理可以透過市場化的運作來解決,但是,一個可悲的現況是,民辦養老院大都是虧損的。浙江南潯,中國第一老年城,坐落於太湖南岸,1996年創立,被譽為「開創中國社會化養老先河」。
只要預繳6萬元人民幣押金,每個月再交300元人民幣的物業管理費,就能住進35平方公尺的老年公寓,一家一戶,室內有一廳一臥一廚一衛。若是退住或一旦往生,6萬元押金原封不動退還,可說是比住旅館還便宜。
老年公寓旁邊,設有老年俱樂部,可以跳舞、唱平劇、打牌、打桌球、上健身房,各式娛樂一應俱全,每月會費只要1元人民幣,收費比當地計程車起步價3元人民幣還低廉。老年公寓100公尺處,特設有老年醫院,每年為老人免費體檢一次,若半夜身體不舒服,按下床邊的呼叫器,醫生便立刻上門診治。
由於辦得好,89套公寓全數已「賣出」。87歲的女詩人張蘊昭,在這裡過得十分愜意,許是心情好,臉上沒什麼皺紋,每天快快樂樂寫十幾首新詩。
當年,浙江久安公益事業執行董事暨總經理朱倍得發現,退休教師、醫生和專業人士,每個月的退休金只有700、800元,買不起房子,也住不起養老院,晚景堪慮,激發朱倍得從事慈善事業。
但其實,朱倍得不是有錢人,全家積蓄不過20萬元。他算了這筆帳:中國第一老年城總投資4000萬元,他向銀行貸款1600萬,押金收入600多萬,政府捐款168萬,加上支付利息等雜項,目前總負債3500萬元。
幸好,他另外蓋了江南水鄉一條街、千翁賓館和文園,以觀光、星級飯店和旅遊景點的收入,恰好足夠支付銀行每年300多萬元的利息和維護成本。即使負債,卻也堅持經營,充滿愛心的朱倍得還積極培養自己的兒子和兒媳婦接班。
民辦養老院要想不虧損,不是像朱倍得另覓財源,就是得走豪華養老院的模式。公辦與民辦養老院之間競爭,是不對等的,前者往往有政府固定撥款補助,後者卻沒有。即便是北京最近公布了民辦養老院的補貼政策,一張床位一年補貼1萬6000元人民幣,不過,由於有條件限制,最後只有三家民辦養老院受益。
托老所盛行,白天去晚上回
電影《桃姐》裡,年邁的桃姐對乾兒子說:「我幹不動了,我要去老人院。」乾兒子反問:你真的想去老人院。畫面中,神經繃緊的桃姐擠出兩個字:「願意。」
誰真正想去養老院呢?據調查,大陸願意住養老院的長者,只占總體老人的5%。「讓老人在家中享受樂齡年華,其實更符合中國老人的需求,」樂齡合作社創辦人王豔蕊說。樂齡,便是北京新崛起的「日托所」,老人白天在這裡,有人陪伴照顧、健康護理,晚上再回家。這本是立意良善的制度,也合乎人性,但,王豔蕊實際經營起來,挑戰不少。
2006年底成立的樂齡,屬於民間公益組織,政府初期提供了10幾萬元的獎勵資金,王豔蕊個人投入20多萬,投資無障礙設施等設備花了不少。每個月的經營成本需要2萬元,全職人員3名。但目前只收到4位健康老人,年費每位1500元,以及2位半自理老人,年費每位980元,收支一加減,政府不補助的話,很難持久。
像樂齡這樣的托老所,北京計劃扶持500家,到目前為止,真正算得上「有意義運作」的,只有個位數。現實中,因為缺乏人手和資金,不少日托所或日間照料室早已廢棄。
愚公眾益老年公益研究中心董事總經理王帥,長期觀察居家養老的發展,他指出,養老問題只有NGO做,或是只有政府做,都是不夠的。「像樂齡,已經做了四、五年,始終掙扎在四、五個人的規模,」王帥說,如果政府認同它的模式,應該大量複製。
但養老機構,勢必不是防禦老人狂潮的主戰場,大陸政府於是把腦筋動到了「居家養老」。
近年來,上海、廣東提出「9073」養老服務體系,北京則提出「9064」養老服務模式的口號。「9073」是指90%的老人居家養老、7%社區日間照料、3%機構養老。「9064」依此類推。
「政府必須結合社會組織、引領企業投入,現在這已經是個大方向,」王帥說。養老,何時不再一床難求?何時能夠醫護完善?何時出現公平可行的政策?壓力從四面八方逼來,考驗著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