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歲的國小老師潘運欽,七年前開始教書的時候,薪水一萬出頭,算算要再教二十五年書才能買一棟房子。現在他的待遇調高了快一倍,買房子的希望卻也延後了一倍--五十年。
月入五十萬的期貨公司副總經理林志宗,一天賺過一百萬,也賠過一百萬,在他眼裡「萬把塊根本不算錢」。和潘運欽同齡的他,未來的計畫是四十歲以前退休,然後去享受多采多姿的生活。
「金錢遊戲」是台灣舞台上近年來耗資最巨、演員陣容最堅強的大戲,被一位經常發表財經評論的作家譬喻為台灣的「全民運動」。然而在洶湧錢潮裡,有人興風作浪,快活逍遙;有人卸載浮載沈、幾乎滅頂。
股市是這場金錢爭逐戰的主戰場。
上月底,股市開戶數突破三百萬大關,平均五個成年人中就有一個參與其中。大專學生嚮往的十大民營企業中,某家證券公司今年赫然上榜,而且高踞第五名,把一向在榜內的聯合報系擠了出去。
「以後台灣的號子會像西藥房一樣普遍,」證券公司負責人徐星福大膽預言。
股票列車開下鄉
玩股票不僅是都市人的時髦玩意,靜謐樸實的村鎮也駛進了這班列車。
早上七點,苗栗一家證券行門口就湧進大批占位子的投資人。在屏東,世代務農的連老先生,今年端午節過後也去開了戶,「免得被笑落伍了!」他靦腆的解釋。
這幾年地下投資公司如雨後春筍,更證明台灣錢不止淹腳目。
過去鴻源、龍祥以六分高利為號召,最近一年,中部地區崛起了以月息三十九分(一萬元入股,一個月領回三千九百元)、七十五分吸納民間游資的地下錢莊。
其實人們心理雪亮,這是一家「寶島」(保倒、保證會倒)公司,仍抱著純粹賭博的僥倖,希望自己不是最後一隻老鼠。一位不到三十歲的外務員躍躍欲試地說:「盛傳市面上還有月息一0五分的,只是找不到門路。」
許多參加的人明知這些地下錢莊經營非法活動牟取暴利,包括走私槍械、毒品;開設賭場、娼館,卻認為那和賺錢是兩碼子事。「我不放,別人照樣會放,」一位陸續投入二十萬元的中年男子理直氣壯的反駁。
金錢成為社會膜拜的新圖騰,握有土地和房屋的人更像重塑金身的菩薩。
台中縣大里鄉一家金屬製品業者因為台幣升值,吃掉了所有利潤,最近忍痛賣掉廠地,沒想到「這筆收入比我過去拚了十幾年所賺的還要多,」這位殷實的生意人頗有覺悟太遲的遺感。
社會新樂章
「銅鈿銀子叮噹響」顯然是這兩年社會樂章的主旋律,努力跟上曲調的,與堅持原來和聲的,譜出了截然不同的所思、所言、所行。
在金錢的意義上,彼此的認定就有很大差異。
一位股市四千點時「進場」的公務員承認,以前加薪兩、三千塊高興得要死,現在一點感覺也沒有。自嘲沒有理財天分的外商公司經理許振明則苦笑:「錢嘛!就是領回來一毛也不會多,繳稅時一毛也不能少的東西。」
看待錢的方式不同,花錢的方式自然不一樣。 一年前開始玩股票的林太太,以前做家庭代工、替人帶小孩,五元、十元省吃儉用;現在天天出門都坐計程車,因為「只要單子上多填一毛,車錢就有了,」臥房裡二十九吋電視、兒子的個人電腦,都是賺錢之後「即興消費」的結果。
一群幾個月前還苦哈哈、常在公司吃泡麵的業務員,自從加入地下錢莊,外快賺得比正薪還多,二十八歲的連正洪回憶,以前吃碗牛肉麵就很過癮,現在「牛排都吃膩了。」
參與或不參與金錢遊戲,也會影響人際關係。
以往一般家庭主婦生活圈子較狹隘,見面寒暄不外乎「吃飯沒?買菜沒?」這兩年她們紛紛投入股市,結交一群「股友」,問候語變成「漲還跌?賺了沒?」以前上美容院刺探東家長、西家短;現在則變成了交換馬路消息,互報明牌的情報中心。
重繪生命藍圖
一位跑證券的記者不諱言,朋友聚會時他身邊總是圍著最多人,期待他聊天之中提供一點內線消息。
許多人甚至因此重繪生命藍圖。
因為不能給太太和孩子安定的家,在出版界工作了十年的黃健文覺得自己很窩囊。半年前他在朋友鼓勵下開始玩股票,賺到的錢竟然比全年薪水還要多,他拾回自信地說:「至少買房子這件事已經從遙不可及的夢想,變成可以實現的希望了。」
學工出身的邱舜瑜,對於過去在貿易公司不分晝夜工作,星期天還要帶著全家去盯貨櫃裝卸的日子不堪回首。現在他非常滿意自己從事的期貨生意,因為「游手好閒就可以賺到豐裕的生活」,才度假回來,一身古銅色的皮膚似乎證明他所言不虛。
有人覺得目標伸手可及,有人卻因為與理想愈來愈遠而拚命掙扎。
任教於私立大學的一位年輕博士,以往領到薪水就先買書,填飽精神胃納。最近他眼見當年成績差他一大截的同學居有宅、出有車,不禁懷疑自己這個浪漫的讀書人還能當多久。談到有一次作夢,夢到自己餓得發昏,打開冰箱,裡面竟然塞滿了啃不動的原文書,在冷汗中驚醒,他一臉悵然。
錢潮翻滾竟然也滾出新的社會階層。
再過兩個月又要搬家的國小老師李幸長戲稱自己為「都市遊牧民族」,上台北十幾年,全憑房東一句話要收回或要漲價,搬了二、三十次家,讓他領悟出這個時代的新階級論--有屋者統治無屋者。
「新富」與「厭富」
緊隨日本之後,台灣社會也興起「新富」與「厭富」兩類人。前者拜金錢遊戲之賜,憑空獲得大筆財富,生活豪奢靡爛;後者無恆產亦無恆心,任由怨恨、憤懣之情蔓生。「這是另一種型態的階級鬥爭,」學者分析,將來必定會成為利益團體或政黨競爭的籌碼,加深社會對立與不安。
而傳統的農民階層,也快要在錢潮沖撞下瓦解。
中部一個以出產水果聞名的小鎮,也流行起股票熱。看到許多鄉親不進果園跑號子,七十多歲的白髮老農曾焱喃喃抱怨,雜草長到齊腰高也沒人除;果實成熟了找不到人採收,「沒有人珍惜土地,這樣下去會害死國家的。」
面對愈來愈多人捲入金錢遊戲,社會學者擔心台灣會變成冒險家樂園;經濟學者則預測「白手起家的時代過去了」。然而值得深究的是,這場遊戲將如何搖撼人心、人性,甚至整個社會的價值體系。
四十年來,台灣的經濟發展,造就了舒適優渥的生活條件,一般人也相信只要勤奮就能出頭;只要努力就有尊嚴,對前景充滿了樂觀的期待與信心。中國歷史上真正的中產階級也在這種環境下孕生。
但這幾年花招百出的投機風,使許多中產階級心中升起「相對剝奪感」,甚至自我放逐。他們相信,台灣引以為傲的既富且均,必成明日黃花,未來資源分配將呈倒金字塔形,由最上面的極少數人壟斷最大多數的財富。天下雜誌去年調查發現,五三%的人認為財富分配不平均;遠見雜誌調查也顯示,有五八%的人認為台灣將是一個「貧者愈貧、富者愈富」的社會。
俯瞰這兩年的台灣,一股不平之氣猛往上沖。
劫貧濟富
桃園一家塑膠工廠老闆評論台幣緩慢升值政策,表面上體恤中小企業,骨子裡圖利大企業套賺外匯,「簡直是有預謀的劫貧濟富!」他掩不住忿忿之情。
面對房價三年來被炒高四倍,無住屋者團結組織召集人李幸長強烈批判社會正義已經被淹沒了。「為什麼克勤克儉的人要被譏笑為笨蛋,而投機取巧的人才是勝利者?」
如此環境,衍生出一套新的遊戲規範: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誠實」、「信用」反倒成了該進博物館的老古董。
去年國蘭價格飛漲,一盆矮種「達摩」賣到上千萬元,黑社會分子介入倒買詐賣。在苗栗養了三十幾年蘭花的楊石興老先生痛斥這是「一個信用破產的社會」。
錢財迅速換手,荷包相對愈扁的一群缺乏安全感,相對愈豐的一群也沒有活得比較安逸。
自祖父開始經營銀樓的一位老闆表示,有錢也不敢開好車,以免成為歹徒下手的目標,最近他正認真考慮把店結束掉,原因是這行容易惹人眼紅,「搞不好連命都賠進去了。」
人人自危
中部幾家被搶過的蘭園,不惜花巨資裝設防盜器材、飼養西藏獒犬,更準備合雇帶槍自衛隊,其中一個園主卻長嘆說:「真不知道是把壞人關在外面,還是把自己關在裡面?」
尤其可怕的是這種互不信任、人人自危的社會氣氛,遺害不止一個世代。
教室裡,小學五年級的導師正在上社會課,教到一九三八年,下面有學生舉手:「老師,「九三」一支明牌耶!」
老師:「你家裡有人玩六合彩嗎?」
學生:「老師你也一定有在玩啦!」
老師辯解:「我沒有。」學生輕蔑的補上一句:「別騙人了啦!」
一位國一女生向家教老師說,只要有同學問她爸爸媽媽在做什麼工作,她就不和那個人來往,理由是她在報紙上看過有大人利用小孩誘拐綁架小孩的消息。
身教言教兩失敗
「身教已經沒了,現在連言教都說不出口,」石牌國小老師潘運欽承認自已只授業,不敢奢談傳道、解惑,免得孩子一出校門,發現與社會事實不符,怪老師說謊。
難道轉型期是這些現象唯一的解釋?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是不可逆轉的趨勢嗎?
台灣走過了四十不惑之年,未來是一個最好的時代,或是最壞的時代?新聞界老兵、政大教授王洪鈞叮嚀,現在正是清算四十年來所得與所失的時候:「這條路到底走對了還是走錯了?」
我憑什麼安身立命潘運欽,三十歲,國小老師
以老師的收入而言,在社會上應該不屬於弱勢,可是現在連大學教授都有經濟上的危機感了,很難想像那些中低收入的人怎麼過日子。如果每個人都要透過投機的方式才能生活,這個社會真的很恐怖。
無法安身立命
依我所受的教育和工作能力,應該是典型的中產階級,社會的安定也是繫於大多數中產階級身上。但事實上我可能終其一生也買不起一棟房子,算什麼中產階級,又憑什麼安身立命?
人和動物不一樣。下雨了,小狗我一個洞躲兩,雨停了把身上的毛甩乾走開,那個洞不會在牠腦子裡留下任何記憶。但家對人是有意義的,包括情感的、文化的意義。這些年來我像無根的浮萍,漂泊在台北,租來的房子不敢裝潢佈置,以最低的居住品質,將就住了一個屋子又一個屋子。
現在我的房東有二十三闊房子,每個月照電腦報表收房租,每天遊山玩水,錢就滾滾而來;我們一大群人拚命工作,結果養肥了他一個。為求棲身之所,和房東講話都要畢恭畢敬,免得他看不順眼,藉故逼人搬家。
一個人為社會賣力,弄得連一點生存的尊嚴都沒有,難怪愈來愈多年輕人夢想意外之財,甚至鋌而走險。其實他們也是病態社會的犧牲品。
撇開老師這個角色不談,我們也是平凡之軀,要吃、要住。我可以諒解有些老師去開補習斑、玩股票,但我絕不會去做。正當的社會結構應該是,一個人只要有正當職業、安分守己就可以滿足基本生活,而不必去炒什麼或簽什麼。
不忍拖累下一代
整體而言,我對將來很悲觀。十八歲的時侯,我希望有五個孩子,當兵的時候覺得應該有三個(打架、玩遊戲都有一個人可以做裁判),教書第一年的時侯減少到兩個,現在我一個也不要生。我怕他們長大以後發現社會上所有資源已經被少數人壟斷了,我不忍連累下一代。
不知足會天下亂彭臨全,三十二歲,計程車司機
我有兄弟在玩六合彩,還有親戚在當小組頭,可是我不喜歡玩,我只喜歡玩山。
投機取巧的人一時風光,最後怎麼樣呢?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也有呀!
錢只要夠用就好
我開車碰到過很多人把工作辭掉,弄個三、五十萬去玩骰票,贏了好高興、眉飛色舞;輸了找政府要命,上街頭抗議。這些人都是盲目跟著人家走,也不想想世界上有一夜致富的機運和能耐的人有幾個。
金錢可以讓生活過得好一點,但絕不能帶來快樂。某些家庭很有錢,可是晚輩天天眼睜睜的等著分遺產,一點親情都不講。某些人不見得很富有,精神領域卻非常充實,過得自由自在。
錢真的是夠用就好,我一天開車賺個一千多塊,加上太太當會計的薪水,過得很滿足。人生本來就很美好,不必奢求太多,現在社會上很多奇奇怪怪的事,都是因為慾望太多,不知足就會天下大亂。
以前我退伍下來去找工作,不管是外務員、送貨員,應徵的人好多;現在一個月一萬多塊、兩萬塊沒有人要做,不是嫌工作太辛苦,就是不顯受老闆的氣。其賣我敢保證,今天的年輕人只要肯幹,三、五年一定有成績,大不了去做綑工,一天也一千多瑰。
人際關係拉好了,再存一點錢,慢穩求發展。結婚成家之後,租個房子,一隻電鍋、一張椅子累積起來,都是我們踏過的腳印。可是現在一百個年輕人裡面,一百零五個不願這樣傲,渾渾噩噩虛度了人生最美好的光陰。
寄望在下一代
我父母沒有刻意培養我,以前我自己也不太愛讀書,現在我有一個虛歲五歲的兒子,人生最大的目標就是儘量教育他,指望下一代能比我們這一代好。今天大家抱怨社會亂,為什麼不先要求自己守規矩;怪環境髒兮兮,為什麼不從自家門前掃起?如果每個人都有這樣的心,慢慢去影響家人、朋友、同學,社會一定會很好,不需要太悲觀的。
不跟上去就落伍蔡朗茂,二十八歲,保險公司業務員
說什麼苦幹實幹才會或功,我才不相信,很多例子告訴我那樣太慢了。
去年冬天,為了增加收入,我帶著懷孕的太太,去逢甲大學,那邊租了一個攤子賣熱狗,一支十塊錢。每天從六點賣到十一點一個月可以賺將近一萬塊錢。
平凡變高尚
那時候我有一個同事去了投資公司,他本來還在騎摩托車拉保險,後來出入開開「賓士三一0」,聽說月入百萬。再次看到他,好像身分完全不一樣了,由一個平凡人變得很高尚,這給我很大刺激。
同時我有朋友錢放在地下錢莊,月息三十九分,坐在家裡就有錢領。我想難道自己就那麼膽小嗎?也跟著去放,現在已經回本三分之二了。股票原來我也不懂,是人家帶我去玩的,這種錢真好賺,「六四」前每天都賺兩千多塊,傻瓜才再去賣熱狗咧!
現在我後悔以前太保守了。有一點錢只會存到農會。這是一個玩錢的時代,不走一點別的門路,光拿薪水根本就在等死。最近新認識不少志同道合的朋友,見面總會交換那裡可以賺錢的消息。等我再多賺一點,趕快去找一個房子訂下來,房地產狂飆嘛!轉手之間可以賺得更快。
觀念大轉變
這半年我不得不承認自己觀念上有一百八十度大改變,老婆一開始反對我參加這些,現在也覺得蠻不錯。最大的收穫是抓住了社會的脈動,也懂得單打獨鬥行不通了,必須靠組織力量賺錢。兩個月前我和朋友集資開了一家公司,做防盜器的直銷,不要設備也不要人事開銷,下游的人每賣出一個,我們就可以抽二八%的佣金。總之,這是整個時代的潮流,不跟上去就落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