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四月十五日天安門學運開始的那一天起,香港就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功利、對政治冷漠的「東方之珠」,反而在所有華人社會裡,香港人表現出令人陌生的慷慨激昂。
六月四日,原定在下午兩點半集合的大遊行,十二點多就有人在跑馬場草坪上靜靜等候。不到兩點,整個跑馬場已盡是人潮,民眾開始向外蔓延。
最賣命的一群
在這個哀悼場合,沒有出現一個攤販,再回首跑馬場,看不到幾片紙屑。環顧四周二十多萬人群,立刻瞭解這是整個社會的動員,是無黨派組織自動自發的。其中有衣冠楚楚的小姐、有教徒、有律師,也有拿著自己糊的抗議牌的老太太。
許多人手臂別著黑紗。
市街上有些店舖已經不做生意了,從人群邊駛過的計程車,有的在無線電桿上掛起黑布條。有些商店也主動貼出大字報,粗糙的紙和言語,表達最赤裸裸的憤怒和不敢相信。很多布條寫著:「血債血償」……。先前在跑馬場,也有人說:「罵那些人禽獸,是侮辱動物。」
六月五日,六、七個亞洲電視台的記者返抵香港,一出機場,就看到一群趕來向他們致意的民眾。香港和外國記者在絕食爭民主的北京學生眼裡,是最賣命的一群。
即使在血腥鎮壓當晚,台灣的電視公司跟著民眾一起休息的時候,兩家香港電視台,依然每隔十五分鐘,播出記者拿著行動電話機,在不忍卒睹的現場報導。有一個女記者一拿起電話就泣不成聲,無法開口敘述她目睹的慘劇。
全香港上百萬的家庭,跟著他們度過一個血與淚的不祥之夜。
從來沒有救世主
香港人對大陸民運與天安門屠殺,表現出「感同身受」的情操,九七問題是原因之一;四十多年來並未跟「竹幕」隔絕,沒有分割的感覺,是原因之二。而二十位電視新聞工作人員,即時盡責地用書面、聲音傳送事實,可能是另一個主因。
在機場上,歡迎記者歸來的群眾,直誇他們勇敢。只見記者中,有人掉下淚來,一位女記者說:「我們不是勇敢,真正勇敢的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屠城當晚,天亮了才最後離開廣場的亞洲電視台記者謝志峰面容沈重,他說,在他腦海裡,一直有一幅揮之不去的畫面--當解放軍開始開火,整個天安門廣場仍響著「國際歌」,學生一層層站在人民英雄紀念碑上,反覆的唱:
「起來,飢寒交逼的奴隸……。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戰爭……」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團結起來,這是最後的鬥爭。」
生命中的輕與重
離開機場,謝志峰不是先回家,沒有到公司,而是直奔香港總督府,向香港有關人員簡報。因為在他們返港的專機上,原本應該還有「支援民主愛國運動聯合會」的幹部李卓人。但他們卻眼睜睜看著李卓人,在飛機上被中共人員押下去,不准他返港。
香港的這個聯合會,是所有中介團體為了支援大陸學運自動成立的。全世界觀眾在電視上看到的天安門廣場上,每一個帳篷、每一個睡袋,都是這個聯合會用化整為零的方法,一個一個託人帶到北京的。當時,堆在啟德機場待運的睡袋,就像一座小山一樣。
除了物質的補給之外,李卓人更親自跟一些伙伴到北京,協助毫無群眾經驗的學生組織,改善財務管理,成立「民主大學」。
像李卓人一樣,聯合會的重要幹部,多是六、七0年代「關心社會、認識祖國」等香港學運的領導人,那時他們跟全世界的學運分子一樣左傾,但經過文革真相的洗禮之後,很多人明白他們上了當、受了騙。
再度覺醒
如今,這群人有的是會計師,有的做生意,也有的進入慈善機構從事社會福利工作(像李卓人,大家都管他叫「仁兄」,因為他非常樂於助人)。
民主學運一起,這些人放下手邊高薪的工作,默默而自動的扛起後援任務。歷史的洪流曲曲折折,讓人永遠摸不透。
抬頭想想香港的未來,也是讓人摸不透的。屠城後的第三天,九龍一家茶樓裡一反往昔的嘈雜,來客只有以往的一半,所談的,無非是天安門屠殺。
有少數香港市民面對不可知的日子,已經開始買米囤積了。股票在一天內,曾暴跌二五%。
但政治意識是覺醒了。教師們反省民主以及民主概念的重要。也試圖給學生「惡補」什麼是民主制度。立法局和行政局的議員,更推翻過去草擬基本法時的態度,轉而傾向民主,決議到一九九七,立法機構的議員一半要由市民直選,逐步增加到全部直選;行政長官(港督)的直接民選,也比原先訂定的二0一二年,提前九年。
哭泣的左派
即使連香港人眼裡「左傾中的左傾」的文匯報,也取消頭版的套紅,掛黑布條、寫輓聯,為犧牲的學生哀悼,並怒責中共惡行。文匯報社長李子誦在屠城的前一天,署名寫了一篇文章,呼籲中共「懸崖勒馬」。
但屠殺還是發生了。事後他接受電視訪問,聲音哽咽地說:「我們跟了共產黨幾十年,這次不能盡言責,阻止他們屠殺民眾,覺得很慚愧。」說著,眼淚就掉下來。
百年多來,殖民統治下的香港人,雖然在經濟繁榮下,並不自憐,也無須別人的同情。然而,在政治無力感的情緒下,他們的中國心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