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二月十四日起,本刊編輯在走訪北平知識界領袖人物之際,不斷從他們口中聽到「北島」的名字:「北島今晚要來……」「北島上午來過……」「北島昨天在這裡談起……」。
知其不可而為之
詩人北島在推動一項政治活動:聲援方勵之、要求釋放政治犯魏京生。
他拿著一封致鄧小平及中共「人大常委會」的打字信,穿梭在蕭乾、吳祖光、謝冰心、李澤厚、邵燕祥、蘇曉康、湯一介、金觀濤……等知名人物之間,而他們也都慨然地簽上了大名。
二月二十日,他剛忙完徵求簽名的工作,在北平團結湖的家中,接受本刊編輯的訪問。這位書生氣息極為濃厚的現代詩人,強調自己並不願意沾惹政治的是非,只是基於良知,不得不這麼做。當時這條新聞剛剛經由國際通訊社傳出,但是他出於本身個性的孤介,已經聲明自己的作為「到此為止」。
後來中共「司法部」在針對簽名事件發表評論時,竟然略過主其事的北島不提,單挑最後一位簽名的陳軍,頗令參與簽名的其他人士訝異不解。北島不得不再度出面澄清,但是自承「對生命持悲觀態度」的他,似乎早已預見到,這一切努力,都只是「知其不可而為之」罷了。
以下是他與本刊編輯談話的摘要:
問:你怎麼會想到發起這樣一個簽名運動的?
答:現在我好像變成新聞人物了。其實我對政治沒有興趣,將來也決不會投身政治。嚴格說來我也不是知識分子,我只讀到高中一年級,文革來了,中斷學業,以後做過建築工人、編輯等。到現在我還覺得自己沒什麼學問,每和那些文化人談起來就非常慚愧,他們談起來都是一套一套的,我則什麼也說不清楚。
苦悶的取捨
不過,詩人大概就產生在這說不清楚上,如果什麼都說清楚,也就寫不成詩了。所以很多朋友聽說簽名的事是我想出來的,都很驚訝。還有人說我的時機選得非常好:布希來訪、全國人大開會、五四運動七十周年等。其實我並沒有想到這些,我只是興之所至,覺得該做,所以就做了。
興之所至,也有其必然性。我說我不願參與政治,這取捨本身就是一種苦悶。一方面我希望能沈浸在我的詩歌事業中,可是又感覺不能迴避現實世界,不可能每天不出門、不遇到問題。這是作家的困境,尤其在中國大陸,不能躲在象牙塔裡。
另外牽涉到我對生命的看法。我沒有那麼痛惜生命。我今年也四十歲了,該經歷的也都經歷過了,如果要我很平凡或很無聊的過一輩子,也沒什麼意思。能夠做一點事,冒一點險,對我而言是生命的刺激。這樣說好像很自私,發起簽名全為了自己,其實也不是,說到底還是出於一種良知;既然沒有人做,那我幹嘛不試一試?
對自己行為負責
問:你認為參與簽名的人,為什麼支持這項運動?
答:今年是五四運動七十周年,知識分子心裡都有些惆悵,因為七十年過去了,我們的民主卻走不了幾步。
實行「開放」政策以來,大量的翻譯作品進來,刺激大家思索自己的經歷,反省自己幾十年來的所作所為。去年播出的電視影集「河殤」給了中國人藉口:失敗的藉口、逃避個人責任的藉口。但是最近,很多知識分子想到,中國今天的落後,不能把賬全部算到老祖宗頭上,不能逃避自己的責任。
這些簽名的人,是敢於對自己的行為負責任,也是對歷史和自己的尊嚴負責。可以說,目前中國的知識分子正進入新的成熟期,這次簽名活動,代表成熟期的開始。這樣的運動,在兩年前甚至一年前都是不可能的,你看名單上包含了老中青三代的知識分子,這是今年才建立起來的共識。
問:有沒有不願簽名的人呢?
答:(沈吟一下)也是有的。
問:他們沒有達到這樣的共識嗎?
答:他們也都表示願意給予道義支持。有的人說了:「我的膽兒小。」這我覺得很可以理解。他們的名字我們都保密,這也是對別人的一種尊重。
認識了自己的尊嚴
問:不過,有這麼多人簽名,也就很難得了。
答:對,這是幾十年來第一次,知識分子聯合起來,對執政黨和現政府提出要求。其實聯名上書這形式並不是來自西方,中國傳統就有。但是自一九四九年以後,由於接連幾次迫害知識分子的大政治運動,一次比一次厲害,政治的殘酷使知識分子沒有自己的意見,或是不敢表達自己的意見,連表示意見的慾求都逐漸被消滅掉了。「文革」可能幫助改變了這種情況,它使知識分子在經過煉獄之後,反而認識了自己的尊嚴。
從作品中超越
中國的知識分子本來一向具有憂患意識,聯名上書並沒有什麼了不起,沒想到變成非常轟動的新聞。這樣一個小小的行動,已經被認為是「勇敢」,這是相當可悲的,說明了大陸現在的所謂民主和自由是多麼虛弱。私下你可以自由評論,但如果要訴諸一種形式,就可能會有麻煩。
問:你想這行動能獲得實際的效果嗎?
答:釋放魏京生?我想總是有希望的,不過這希望很微小就是了。
問:接下來有什麼後續行動嗎?
答:沒有。我認為我想做的事已經做完了,別人如果要繼續做下去,我願意支持,但自己不會去做。
問:你真的不擔心受到什麼不良影響?
答:中國(大陸)現在也不會株連九族了,不怕牽累家人。至於我自己,套句古人的話:「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大陸也流行一個類似的笑話:「中國人連活著都不怕,還怕死嗎?」
問:你對中國大陸現況和前景的看法如何?
答:目前是知識分子很苦悶的時期。共產主義的理想幻滅之後,大家找不到信仰、找不到出路。
在這一點上,我是非常悲觀的。也許我們生存的就是一個非常荒誕的世界,沒有什麼是值得信仰的。身為作家,也許只能從作品中嘗試超越。
反過來說,相對於一、二十年前的整齊畫一,眼前的思潮混亂是很好的現象。至於能夠走向那裡,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現代化是必然的,不走這條路,中國也沒有希望。言論自由、新聞自由、出版自由、三權分立等,都是中國的必由之路,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台灣付出的代價
問:你對台灣瞭解多少?
答:我在美國見過台灣女作家季季和蕭颯,從她們口中知道一些。當然台灣的經濟和政治發展都比大陸領先很多,但我總是在想:台灣為此付出的代價是什麼?我總覺得,假使我有機會訪問台灣,恐怕也難免會失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