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北平起高樓
三見北平,更能理解那個社會的思維方式。空中小姐何必對乘客笑?機場關員為何不能自顧自地聊天?大家都是「同志」,努力工作也不會增加他們的收入,誰也不能責怪他們。
高樓又增多了,北平正在猛蓋高層公寓。是一般人的居住環境改善了嗎?人權鬥士的妻子憤然道:「別看大樓外表不錯,其實都是騙人的!裡面的材質差得要命,三天兩頭出毛病。」
香港記者直稱這些高層公寓為「新的貧民窟」,外表巍峨,內部則既簡陋、又髒亂。簡陋是因為材質不佳、設計不良、施工馬虎等等,髒亂則主要由於房子不屬於私人,大家都不愛護、維修。
北平也在大事興建高級旅館和外商辦公大樓,為的是迎接明年的亞洲運動會。街道轉角處樹立起大看板,仿效漢城的做法,上書「距離亞運還有XXX天」。 出租車司機一撇嘴角說:「亞運干我們什麼事?我們又落不到好處!」他懷疑有誰會來參觀亞運。至於各國選手,「他們進出都坐大汽車,我們還是拉不到!」他不相信「於國家全體有益」這回事,這樣的話他聽多了,現在他只關心自己。
二、大廈之將傾
經濟在「整頓」之中。看得出市面上的混亂情況減少了,但是活力也跟著消失不見。學者說,整頓就是停滯,就是承認改革失敗。很多商品還是偷偷地在漲,政府只能用強力壓制住其中若干項目,但這是不合市場規則的,於是有些東西漸漸買不到了。
名演員指著餐桌上的菜盤說:「豆腐就很難買到。」一些小百貨如針、線之類也是如此。價格釘死,利潤太低,縱然大家排隊等著買,總不如改行賣別的。
最好賣的莫過於香菸。去年秋天,滿街都是小菸攤,現在卻很少見,大約也是「整頓」之功。但是高級菸的供應並沒有減少。大學教授透露,有少數學生,口袋裡經常裝著上萬元的鈔票,就是靠倒賣香菸發的財。他們的父兄有特殊管道(例如身為北京衛戌部隊的要員),可以弄到很便宜的洋菸和雲菸(雲南省產,品質較佳),以低於外面的價格轉賣給同學。
很顯然,「倒爺」依舊在,只是化明為暗。「官倒」更形普遍,香港雜誌舉出多種官倒現象,最駭人聽聞的是:軍隊甚至倒賣軍車、軍艦、軍機,由現役軍人持槍押貨。鐵路局用火車廂運送倒賣物品,郵局則用郵包……。這情形,讓人聯想起「大廈之將傾兮」這句話。似乎人人都忙著把能搬到的東西往外搬。
通貨膨脹持續。政府向農民收購糧食,拿不出錢,給欠條一張。農民起初勉強接受,現在不肯了,「沒有現款不繳糧食」。政府只好印鈔票。官方公布的一九八八年貨幣流通量是前一年的兩倍有餘。據說「印鈔局」早已是三班制日夜工作,「總理」李鵬仍嫌鈔票印得太慢,下令引進新式自動印鈔機,以滿足「客觀需求」。
三、政府無主義
外資裹足、台資減少。產值下跌、鄉鎮企業倒閉。這一團混亂的經濟,究竟要走向何方?大陸之大,難道沒有拿得出辦法的經濟政策?決策者的智囊團,難道提不出一點切近實情的建議?
瞭解內情的人搖頭:「四個智囊有五種意見,談起經濟政策幾乎要打架,都說當初若聽我的便不致如此。」其實,決策階層輕視知識分子的積習未改,智囊的意見未必能得重視。鄧小平仍然是即興式「一拍腦袋」決定一切,趙紫陽和李鵬則鬥爭不已。關心國家大事的人都看出「商品經濟」和「計畫經濟」雙軌並行決無可能,當局卻至今堅持不放棄「公有制」。
好些知識分子談到這裡便表示心灰意冷。民眾普遍相信當局已束手無策。新興的民諺是:「群眾是無政府主義,中央是無主義(意)政府。」
拿不出主意的其他原因是私心重、沒有監督力量和不諳民情。據說「中央」某領導聽說民眾抱怨沒有肉吃,答曰:「何不吃對蝦?」歷史果然是會重演的!(記得晉惠帝說的吧?「何不食肉糜?」)
四、西部在逃亡
北平城內可能還只聽到有人抱怨「食無肉」。讀到報紙摘錄報告文學「西部在移民」中的片斷,才真令人不敢置信:
「窮到啥程度呢?土窯沒有門,土坑上沒有席,蓋一床沒有裡、面的破棉絮;小孩子肚子一個比一個鼓的大,透亮,你覺得指頭一捅就能捅個窟窿,野菜糊經年累月地喝,就是這樣了。通渭縣(甘肅省)農村婦女九五%以上都有婦女病,大多是子宮脫垂,好多人成年用個布袋子把脫出來的子宮掛在身上,那袋子、褲子常常都血糊糊的……。」
不忍卒讀。似乎電視上看到的非洲災民也沒有這麼慘的。奇怪他們過這樣的生活(如果那還能算是生活的話),也沒有人鬧革命,只是大批大批的,從西部、從內陸,流亡到東南沿海。沿海地區稱他們為「盲流人口」,容不下他們,要求內陸各省「攔截」,以免擾亂秩序。
的確,各人有各人的煩惱,不同層次而已。北平城裡,地位相當於中央機關「局長」級的男士表情嚴肅地說:「要不是因為你是女性,而且跟我不太熟,我到你的旅館房間,首先就要求在那裡洗個澡。」原來,就是在首善之區的北平,絕大多數人家裡也沒有浴室。要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澡堂擠得很,」他說。
五、精神的自負
物質上儘管匱乏。精神上卻很自負。「文化的根源還是在大陸,」他們說。詩人含蓄又直率地表示:「台灣的作品我看的不多,但是其中沒有好的。」大導演氣壯山河地聲言:「大陸十年內必出偉大作品。」名學者認為,海外的人批評他們,是別有用心或不明情況。
較諸台灣。大陸的思想文化界確有其極大優勢;他們經歷的坎坷和苦難,是半生安逸的我們無法想像的;他們孕育在那片壯闊的神州大地上,可以譏笑我們的「島國胸襟」;他們各自隸屬於某個單位(例如「作家協會」),可以按月支薪,不必為五斗米折腰而耽誤研究或創作……。
但是,與他們交談、看他們的作品,終不免為他們擔心;在那個相對封閉的社會,他們所能得到的資訊有限,論證並不周延;有些人自視過高,作出跳躍式的判斷與結論,流於夸談;而由於那是一個缺乏「競爭機制」的社會,能夠積極鞭策自己的人並不多。
如果說,海峽此岸的文人哲士受囿於商業與功利主義,他們在海峽彼岸的同輩受到的是另一重的限制。可嘆的是,台灣文化人挾其巨資湧向大陸,開始帶去濃厚的商業氣息。所能造成的結果有二:污染了他們的心靈,或者傷害了他們的自尊。當然,還可能使某些人不當地自我膨脹。以後可能會有愈來愈多的台灣客聽到這樣的嘲諷:「有什麼了不起?也不過就是多幾個錢罷了!」
六、他們不再沈默
無論如何,知識分子是社會的良知,是國家前途之所寄。而大陸的知識分子,今年決心發揮積極功能了。「我們要讓無聲的中國變成有聲。」這樣做需要相當大的勇氣,但是他們好像不怕了。 民主、法治、自由、人權成為知識界普遍的要求。他們已經不僅在私下議論,而且寫文章發表、會議上公開談了。這裡面有畢生鑽研馬列理論的「老革命」,也有過去從不過問政治的大學者。有的人為此受過批判,有的被勒令退休或調職,可是,共識已經形成,他們不再感到孤獨,也就增添了信心。
今年是關鍵性的一年。時序入春,聯名上書、開記者會、著書撰文表達不同意見、開討論會辯論民主題等等活動紛紛展開。中共禁止方勵之赴布希宴,是極其強烈的警號,到目前為止,知識分子似乎沒有被嚇倒,嗅過北京氣氛的人都不禁為他們喝采。
其實,民主運動的成或不成,直接關係到「大廈」的傾或不傾,中共當局如果至今看不清這一點,則其危甚矣。
七、如何設計明天?
告別北京,告別二月的肅殺與隱隱風雷。在兩千一百公里外的南方;小小的海島上同樣有一群看不清自身處境的人。回想起在北京,與出租車司機的一段對話:
「台灣來的?聽說台灣的生活很好?」
「是比這裡好一點。」不願太刺激他。
「我知道,不是好一點,是好很多。大陸這情況,我想過,最好就是共產黨和國民黨輪流執政。」
「這不太可能吧?」
「曖!我們小人物瞎想想罷了。」
聽了類似這樣的話,台灣可能有不少人會沾沾自喜,以周武王自居。也有人會敬謝不敏:「這麼大個包袱,送給我我都不要。」
你如何看待自己,又如何設計明天?
這是海峽兩岸中國人共有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