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按：新世代金融基金會董事長陳冲，應邀在台師大EMBA「龍荃會」迎新活動發表演說。他針對「地緣經濟」這個主題，剖析當代國際與金融局勢，探討領導者在混沌中如何做出戰略選擇。以下，是當日演說的精華摘要。
今天要談的，是亂世時（chaos）的合縱連橫，其實，2500年前戰國時期的國際關係氛圍，以及合縱連橫的技巧，升級後仍可應用於現代。今年3月3日，台積電宣布加碼投資1000億美元的白宮記者會後，川普有一段採訪（Q&A），在國內新聞鮮少提及但很值得注意。記者問到，台積電投資計畫是否在中國封鎖或占領台灣時，有助於極小化（minimize）對美國晶片產業影響？川普表示，這不能以極小化來形容，但在此災難性事件發生時，此計畫至少可以讓美國在此領域（晶片）占有一席之地（進而減少衝擊）。短短的採訪梳理出三大問題：國際關係（中美間的戰爭）、兩岸氣氛，以及台灣夾於兩大之間難為的問題，細讀Q&A逐字稿原文，更能感受川普對晶片爭奪的急迫感。
舊教科書理論，不適用當今地緣局勢
本基金會於今年初發表新書《地緣經濟新課綱》，表示舊有教科書上的理論，已不適用當今地緣局勢，以往在國際會議上，美國必強調「自由貿易」及「反對保護主義」，但近十年，美國一反過去的態度，反對在公報上提及相關詞語
。過往的全球化對美有利，如今優勢不再，美方不再支持。大環境在改變，從歐巴馬即時代開始布局，川普只是加劇此過程。
記得2013年初，我曾引介國際貨幣基金（IMF）甫發布的研究報告《Geoeconomic Fragmentatoin and the Future of Multilateralism》（地緣經濟碎片化及多邊主義的未來），簡明道出IMF內部的隱憂，全球化退位，世界經濟成長減緩。今年6月3日，OECD發表最新經濟展望，內容大致印證兩年前IMF報告，全球化已然過去，世界應當採取相關措施因應當今碎片化局勢。
今年3月，我曾撰寫文章〈蘇秦 季辛吉 川普〉。2500年前，蘇秦一人掛六國相印，提倡合縱對抗秦國，導致秦國長達15年不出函谷關，直到張儀主張連橫分化各國，秦國才一統天下。美國前國務卿季辛吉的著作《大外交》（Diplomacy）闡述美國外交重要原則，其內容符合戰國策概念，而季辛吉的外交政策影響美國50年，直到今日川普用的基本上還是季辛吉的方法。4月2日，美國宣布所謂對等關稅，說來諷刺，二戰後，美國主導成立GATT（WTO前身），其實主張各國降低關稅促進國際貿易，如今的轉變，也只是因為降低關稅不再對其有利，這也符合季辛吉Naitonal Interest（Raison d'état）國家利益優先的概念，如同對等關稅行政命令僅提到Goods（商品）的Trade deficits，因美國了解自己在服務業是順差，所以，所謂對等關稅僅針對商品貿易逆差而起。
世界兩強，中國希望採取合縱策略，聯合各國對抗美國；美國則以連橫手段，希望打破各國與中國的合縱，此從對等關稅名單上沒有俄國可見端倪，除此之外，美國也不希望歐盟（本身即為一大型合縱）與中聯合，故在4月9日歐盟宣布反擊美國，並課徵25％關稅後，兩小時不到，川普即宣布全面延緩對等關稅90天。5月26日，東協峰會簽署吉隆坡宣言原為一小型合縱，但合縱中有連橫，主辦方馬來西亞總理安華披露已致函美國總統川普，提議召開「東協—美國特別峰會」。越南則是連橫中有合縱的案例，5月22日，越南與美國結束第二輪關稅貿易，但《紐約時報》在三天後，報導違規核准川普集團在越南擴大投資高爾夫球場之事。合縱連橫，究竟何者對自己有利？各國莫不各懷鬼胎。
關稅戰其實也只是表面手法，背後重要的仍是美元及美債問題，而談及兩大之間的競爭，更不可忽視穩定幣及其背後隱含的貨幣戰爭。1944年，布列敦森林協定，35美元兌換一盎司黃金的承諾，使美國站穩國際準備貨幣地位；1971年，時任總統的尼克森雖宣布美元與黃金脫鉤，但美國仍享受「印鈔」特權至今。2009年，時任人民銀行行長周小川撰文呼籲改革國際貨幣體系，通篇未提美元及人民幣，卻使甫上任兩週的美國總統歐巴馬召開記者會捍衛美元，「上駟對下駟」，可見美國對於美元地位的重視。自2009至今，中國默默布局，除爭取加入SDR特別提款權外，亦發展央行數位貨幣；2014年，即成立數位貨幣專門研究小組，進度超前世界，而美國則欲以穩定幣維持美元地位並解決美債問題，美國財長及加密沙皇皆談及美元穩定幣對美債需求的重要性。5月30日，香港正式立法通過穩定幣條例，作為境外人民幣中心，日後若透過發行人民幣穩定幣，即有機會與美抗衡，又可避免直接衝擊境內人民幣，這是中美貨幣戰新局面。
中美在近十年各自成立許多經貿方面的組織或協議，不幸的是，台灣不在其中。先前提及本基金會年度新書，其副題「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出自唐朝詩人王灣，我曾在會上表示，潮要平，兩岸才會開闊，故不宜高潮，切忌情緒激動；而風要正，帆才能前進，故不宜歪風。我們應以務實態度思考自己有何「戰略」及「被利用的價值」，以參與國際組織及面對兩岸問題。
回想2009年股市，逢全球金融海嘯一路下跌至4000餘點，當時我臨危受命出任金管會主委，待股市穩定後，開始思考兩岸金融往來一事。國際上要求金融機構往來，須雙方主管機關簽署MOU共同監理，故在2009年6月，於香港演講後，我運用機會與北京銀監會主席商討此事，對方答應以官方對官方簽署，爾後於同年11月，終以對等、尊嚴、官方、無白手套，且符合BIS規範的形式順利簽署三個金融MOU，轉看現在漸行漸遠的兩岸關係，不勝唏噓。
台灣不應好高騖遠，務實方為上策
談到當前國際局勢，早在11年前，我曾撰文提到，烏克蘭同時拒絕歐盟自由貿易協定及俄羅斯歐亞關稅同盟一事，從左右逢源到左右皆空，當時的選擇，間接導致當今俄烏戰爭。反觀來看，台灣的優勢為何？要如何創造優勢突破困境？我長期呼籲以貿易立國的台灣，應多簽自由貿易協定，若無法簽署大型多邊協議，不妨從小多邊（如EFTA）或雙邊著手，同時，也作為貿易談判人才練兵的機會。其實，同時我們仍應鼓吹全球化及多邊主義，縱然國際上氣氛已不同以往，但這兩者仍是對我們有利的因素。最後，我們要支持WTO，這是我國唯一參與的大型正式國際組織，也是我們可以表達意見之管道，而且這組織基本上是以低關稅、自由貿易為基礎的。梅克爾上週接受日經專訪明確表示，當今國際局勢僅有多邊主義能解決。我們一定要找機會談，且要思考自己的主場優勢為何（歐洲央行總裁Lagarde也曾有同一看法）。
美國外交50年來受季辛吉主義影響，簡而言之，即是Balance of Power及Raison d'état，永遠以美國利益為優先，如今的川普其實已非America First，而是America Only。5月26日，歐洲央行總裁Lagarde的演講，為合縱連橫做了極佳註腳，Lagarde提到美元雖不易動搖，但歐元有機會扮演重要角色，呼籲歐盟以務實態度面對，本日演講最初提到的川普記者會後言論，也是務實地表示，台積電投資計畫，至少可以讓美國在晶片業占有些分量。台灣也一樣，不應好高騖遠，一步一步務實走，方為上策。
本文章反映作者意見，不代表《遠見》立場
（作者為東吳大學法商講座教授）
